幻灯二

红楼梦里的爱情(励志爱情故事“《红楼梦》里的爱情故事,都是宝黛爱情故事的配角”)

对薛宝钗与林黛玉的争论,不但从古至今从未停息,甚至可以算是文学作品引发的最为激烈的一种争论。下文作者曾扬华系统地考察与辨析这个“红学第一大公案”。

喜欢林黛玉还是薛宝钗?更站宝黛还是宝钗?每个《红楼梦》的读者可能都避不开这些问题,也会不自觉地在阅读过程中有所偏爱。“一梦红楼二百秋,纷纭众说迄未休。最是奇观钗黛辩,磨完嘴皮动拳头。”对薛宝钗与林黛玉的争论,不但从古至今从未停息,甚至可以算是文学作品引发的最为激烈的一种争论。

种种争议还分出了三大派别或观点:拥林派、拥薛派和“钗黛合一”论。有人称:“黛玉聪明机智,为群钗冠。”(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有人称:“黛玉一味痴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宝钗却是有德有才,虽寿不可知,而福薄已见。”(王希廉《红楼梦总评》)。

也有个别论者对钗黛皆贬:“写黛玉处处口舌伤人,是极不善处世、极不自爱之一人…写宝钗处处以财帛笼络人,是极有城府、极圆熟之一人”。当然也有对二人“双誉”的论调:“林黛玉、薛宝钗各代表作家对于人性、特别是女性、应该说是作家所爱恋、所欣赏乃至崇拜敬佩的女性性格的两个方面。”(《王蒙文集》)

下文作者曾扬华系统地考察与辨析这个“红学第一大公案”。在他看来,“木石前盟”这段美丽的神话,使得宝黛的爱情更有说服力,“《红楼梦》里的许多爱情故事,都是宝、黛爱情故事的配角”,而“金玉良姻”,原来是一段无情的姻缘。

本文摘自《钗黛之辨》,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美丽神话与“和尚说的”

《红楼梦》里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婚姻爱情故事,是全书的重要主线之一,也是作为百科全书式的作品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内容,缺少它,也许就根本无法演出这么一曲“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它的内容即使抽出来单独另编一个故事,也同样会十分感人,越剧《红楼梦》就是很好的例子。

中国古代一些有名的爱情故事,往往都有一个民间传说中的神话故事作为它发生的由来或背景,它使得整个故事显得更为优美、动人,更有亲和力,因而该故事及其男女主角都能得到读者(或观众)的认同和支持,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如经典传统剧目中的《白蛇传》《天仙配》就是最好的例子。它们就写了白蛇、七仙女下凡分别与许仙、董永的爱情故事,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新白娘子传奇》 (1992)

宝、黛、钗之间的爱情婚姻故事又怎样呢?恰好宝黛之间的爱情,也有一个十分美丽的神话故事作为由头,它就写在《红楼梦》的开卷第一回: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和同类的“下凡造历幻缘”的神话故事比起来,这个故事显得特别人性化,富有人情味,当事人感情诚挚、深沉;“还泪”之说不但构思新颖,富有创意,同时充满了缠绵不尽的悲凉意味,为一个凄婉的悲剧结局奠定了厚重的基础,富有吸引力。宝、黛爱情故事如此感人就不是偶然的了。还可注意的一点是,这故事的末尾还说道:“因此一来,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这说明《红楼梦》里的许多爱情故事,都是宝、黛爱情故事的配角,宝、黛乃是主角,足见其地位和分量。

而贾宝玉和薛宝钗之间的情缘故事,不但没有宝、黛之间那样的分量和地位,也没有一个神话故事作其背景和由头。但它倒也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有那么一个不知来路的和尚,不知为何他给薛宝钗送来一把金锁,并赠有两句吉利话“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刻在锁上,还说将来终身大事一定要找一个有玉的才可匹配。不过这层意思并不是有一个什么故事叙说出来,而是从薛姨妈的口里传播出来的。读者能看到的有关材料有两处:一是第二十八回写道: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另外一处是第三十四回,薛蟠因和宝钗斗嘴说不过她时,情急之下,

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原来,这金要配玉之说,我们并没有亲自看到这来路不明的和尚是何时、何地、具体如何对薛姨妈说的,薛姨妈所传播的信息只是一个二手材料,而且就连这二手材料也不是亲耳从薛姨妈那里听来的,而是从薛家兄妹那里获得的一点没头没脑的大概消息。

这样一来,这金配玉之说就纯粹成了一个概念,它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更谈不上什么美丽动人之类,因此,就根本没有任何感染力。这和尚说的消息来源,其真实性也自然招人怀疑,因为谁能证实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消息的来历呢?薛姨妈可是一个很会编说故事的人,第五十七回,她在潇湘馆里给林黛玉讲月下老人的故事,就曾经使林黛玉听得“怔怔的”,迷惑力还不小呢!

宝琴、宝钗、湘云、黛玉、宝玉

自然,也就因此必然会有人认为和尚之说乃是假的,这完全合乎情理。因为薛姨妈就是一个十分会做假的人。清人许叶芬在其《红楼梦辨》中说:“宝钗之伪,人或知之,不知薛姨妈之伪,尤甚于其女。”她要编出个把类似金玉之说的故事来骗倒一些人是丝毫也不奇怪的,更不要说她自己的家人了。

其实,“金玉”之说是真是假,在这里倒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即使是真的吧,它比起“还泪”说的神话故事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它都显得黯然无光,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而林黛玉与薛宝钗就分别是这样两个故事中的主角。

“金玉”与“木石”

由于在上一节所说到的原因,人们就很自然地会把贾宝玉与薛宝钗、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婚姻爱情关系概括(或简称)为“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这种称呼最早是出现在第五回的《红楼梦曲·终身误》的开头:“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它很快地、一致地为读者和研究者所接受并应用。原因是这种概括与实际情况很贴切,因为贾宝玉有玉,而薛宝钗则有金(锁);同样,林黛玉的前身是一株绛珠仙草(木),而贾宝玉则为石头幻化而来。

“金玉良姻”与“木石前盟”这两个词语的产生可以说是再自然不过了,它是显得那样的不经意却又那么无可置疑地为大家所接受。然而这两个似乎极为简单的词语,尤其是当它们并列而呈现出来的时候,却又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容,特别在我们要将薛宝钗与林黛玉加以对比的时候,它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原因就在于“金玉”与“木石”是一对内涵极其尖锐对立的词语

“金玉”的意思大家容易理解,它就是富有、高贵的意思。《红楼梦》第五回里妙玉的判词有“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也是这个意思。用这个词语来标示薛宝钗与贾宝玉的婚姻关系,可谓十分贴切,因为两人皆出身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有权有势,炙手可热;自然,两家又都十分富有,一家是“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一家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皆富可敌国。这样的姻缘,不正是十足道地的金玉良缘吗?

而木石呢?就得多做一点阐释了。

在中国的传统思想文化里,“木石”常常代表着一种精神,一种思想境界。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和境界呢?不妨先举一些例子来看看。最早这个词语的出现是在《孟子》: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

这里虽还未表达出一种明确的思想含义,但作为圣人的舜,在深山里喜与木石居住在一起,也反映出一定的倾向性了。而以后的例子则不同,都表现了确切的思想内涵,但显然它们皆源自《孟子》。

晋人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借隐士之口,不满当时“上古质朴淳厚之道已废,而末枝遗叶并兴……”的状态,明确提出了

吾不忍见也,故去而处兹。人不可与为俦,不若与木石为邻。

阮籍首先表示,在世风浇漓的俗世,没有可以为伴的人,不若和木石相邻还更好。阮籍的这种思想,可以说在后世的许多高洁自好的士人中产生了巨大的、长远的影响,完全可以说,形成了一种精神共识。

这在一些著名文人的诗文书画中颇不少见。

唐代诗人、古文大家的柳宗元,在被贬永州时,既有政治上被排斥的愤懑,又有新居地的人文环境不适应的烦恼,于是在《与萧翰林俛书》中也提出:

用是更乐瘖默,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

他对世俗的一切似乎都厌弃了,只剩下木石可以相处了。

北宋的苏轼,是一位诗文书画皆精的大家,由于种种原因,他的画多被焚毁,流传到今天的只有弥足珍贵的一幅画,恰恰这幅画就名为《木石图》。图中画了一块大石,压着一株干枯的弯树,作怪奇状。在石头缝里和树根旁边分别长出了一些幼竹和嫩草。苏轼的友人米芾在《画史》中称此画发泄出苏轼胸中的一股“盘郁”不平之气。此画据考乃苏轼被贬官杭州时所作,虽然他自己没有题字,但可想象与上述柳宗元的情状是完全一致的。

苏轼 《木石图》

与曹雪芹同时有一个著名的性灵派诗人袁枚,他是一个有名的风流才子,他有许多与世俗人迥异的思想言行,更是一个大力倡导木石精神的人。如:

心与木石交,家与老农居。(《秋夜杂诗》)

宁与木石居,不与俗子俱。(《偶然作》)

他为什么这样喜爱木石而讨厌“俗子”呢?不妨再读一下《偶然作》的全诗:

开卷见古人,开门见今人。

古人骨已朽,情性与我亲。

今人乃我类,嚼蜡闻语言。

宁与木石居,不与俗子俱。

欲见何代人,但翻何代书。原来袁枚是爱古人而厌今人,但今人并不是所有的人,那些与他同类的今人,比如朴实的农民他还是喜欢的,所以愿意“家与老农居”。具体来说,他所厌的同类今人,就是官场的那些同僚,因为这是一个最为鄙俗又最卑污的世界,明了这一点,我们也就会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早就辞官归隐了。

说到这里,我们再回头来看看阮籍、柳宗元、苏东坡等人。他们都是一些有愤世嫉俗思想性格的人,他们产生“木石”情结的内涵和原因都是相通的,也就因此,尽管这些人的世界观、思想性格都是复杂的,但他们又都同时具有不同流俗,高超劲洁的可贵一面。为此,袁枚竟可在三十九岁时辞官而去,归家而“宁与木石居,不与俗子俱”了。

在当时来说,袁枚还不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他的好友,著名的“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也是在做了二十年官之后,因与上级不合挂冠而去。郑板桥有两幅著名的《竹石图》并题诗,名称略有小异,与“木石”精神也是完全一致的。

现在,我们就可以回到前面来了。既然“金玉良姻”是代表一种最世俗的、充满铜臭的封建统治阶级间的姻缘,那么,“木石前盟”自然就意味着是一种代表了超世脱俗、高雅劲节者之间的爱情。这两者是泾渭分明、天壤有别的。把他们同时对举出来,其性质自然是对立的,而不是并肩的。而薛、林二人就分别是这对立双方的主角,应该如何给她俩定位难道还不确定无疑么?

钗黛的对立在作品中可以从许多方面表现出来,而其中又有不少可以归结到俗与脱俗的对立这一重要基点上来。当然,其具体内容又是丰富厚实,多彩多姿的。

多情与无情

钗、黛二人婚姻爱情各自的另一半乃同一个人,即贾宝玉。或许由于上一节所说的思想倾向、生活意趣的不同,钗、黛二人对贾宝玉感情的深浅程度也有极大的不同,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林黛玉对贾宝玉可以说自始至终都充满着深挚的爱意,虽然在他们爱情的不同阶段这种爱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甚至表现为对立的方式,如前期的争吵使性与后期的温柔体贴。而从薛宝钗那里,要找出多少这样的感情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也许她是过于深沉稳重,不那么外露吧。

我们还是通过一些具体事例来比较一下钗、黛二人的不同吧。贾宝玉曾经遭遇过两件事情,对他刺激或打击很大,同时也震动了整个贾府,牵动了许多有关人员的感情。我们不妨就通过这两次事件来看看钗、黛二人的不同表现和情状。

第一次是第三十三回贾宝玉因“不肖种种”而遭其父贾政毒打。这次鞭打可非同一般,贾政不满小厮们打得不狠,于是自己举板“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等到王夫人出来抱住板子时,现场的“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后来抬回怡红院后,袭人又看到他“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哎哟”’。平日像凤凰一般捧着的贾宝玉,何曾受过半点儿这种痛楚,所以现场的贾母是将宝玉“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更是“失声大哭起来”,因牵连着叫贾珠,致使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因为事态如此严重,所以差不多所有的人、包括赵姨娘在内都纷纷前来怡红院探伤,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我们来看看第三十四回钗、黛二人的表现吧。

二人中是薛宝钗先到怡红院。她先是脸无表情,手中托着一丸药进来,交代袭人用酒研开敷上,听说宝玉已经好了些,她便

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看了这一段描写,如果硬要说薛宝钗对贾宝玉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也是不符合事实的,她不是也有“心中也宽慰了些”“心里也疼”的反应么?然而,要为她说有感情,毕竟也就这么一点点感情了,这与贾母、王夫人、李纨的“哭个不了”“失声大哭”“放声哭”的切身之痛的感情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她的这点感情,是一般亲戚朋友都会有的感情,如果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那并不足为奇。可薛宝钗却是“金玉良姻”的一半啊,另一半被打成这个样子,她只在当面的时候才有这么一丝亲朋皆会有的感情流露出来,如果有人指责她对宝玉其实并没什么感情可言,恐怕也不算太过吧。

不妨把这一段描写看得再仔细一点。薛宝钗在感到“宽慰了好些”之后,紧接着便是对贾宝玉进行指责了:“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这话说得比较含蓄,甚至还可说有点关心的味道,但要明白这话的真意,就要把它倒过来读,那意思就是说:你之所以有“今日”(被打),乃素日不“听话”之故也。请看,人已经被打成这样,贾母、王夫人等痛心还来不及,都在用不同方式竭力指责贾政,而薛宝钗在对待这事件的态度上,其看法和立场却完全站在贾政一边,两人完全是同坐在一条板凳上,而且还迫不及待地要在被打伤的贾宝玉面前表现出来。这说明了什么还不很清楚吗?

而且情况还不仅于此。当花袭人无意中说到此次挨打的起因,按茗烟说的,是因为薛蟠因琪官吃醋,在贾政面前“下的火”时,薛宝钗马上又说:

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

这里薛宝钗已经毫无顾忌,直斥贾宝玉为“素日不正”了。这样一种心态占据了整个头脑,还能剩下多少感情可言呢?还要注意一点的是,在斥责宝玉“不正”之后,她又为其胞兄薛蟠的行为做了一番辩护,话说了一长串,有板有眼,头头是道,而且是即兴所发,这又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她当时的心态是非常平稳、理智的。真正陷入了情感悲痛的人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林黛玉的情形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林黛玉是在薛宝钗离去后来探伤的。此时宝玉已“昏昏默默”地睡去,

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

看到这样的情形,谁都能体会得到,什么才叫真正的感情。“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这要不是昨天哭了一晚的时间也达不到这种程度。临时是装不出来的,连王熙凤也不可能做到。

接下来,在听了贾宝玉故意安慰她的话之后,林黛玉动情得更厉害了,

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对黛玉真挚、深切的感情,大概谁也不会有疑问的了,因此也不用我们来多说。应该说出一点体会的是,林黛玉的真情流露,倒是告诉了我们一个常识:一个人在十分悲痛的时候会冲动得“气噎喉堵”,即使心中有“万句言语”也是说不出来的,所以林黛玉费了很大力气,也才只说出一句话来。以此来反观薛宝钗,她不但一再指责贾宝玉,还能一口气说出一串串的大道理来,其内心感情如何,还用得着来加以辨析么?

不过对林黛玉所说的那唯一的一句话:“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倒是颇有辨析一番的必要。

在我看到过的各种版本中,这句话的后面都是用的“!”或者“。”,也即是把它当成一句正面陈说的句子,即希望贾宝玉以后要改弦易辙,走另外一条人生道路。有的文章在评说此话时也认为是林黛玉在封建势力的高压下一种屈服的表现。其实这种说法正大可酌量。窃以为,林黛玉这句话应该是一句探询的话,即:你在遭此重创后会不会从此改变原来的人生态度了,后面应该是一个“?”。因为,首先,宝黛爱情乃建立在一种有共同叛逆思想的基础上,我们没任何理由认为林黛玉会这样轻易地改变态度;其次,作者在写钗、黛先后探伤时,用了鲜明的对比方法,在对宝玉的感情上二人对比鲜明,在思想倾向上,二人也应该是对立的,而不会“合一”。

当然,这里还是存在一个主观看法的问题,究竟谁是谁非不易评断。古人文章没有新式标点,甚至断句也没有,今天的读者更是生活在《红楼梦》时代的二百多年后,更不能听见当时林黛玉说话时的口气,也的确是只能见仁见智了。十分幸运的是,我们却可以从贾宝玉的答话中探出究竟。贾宝玉当然有绝对权威听得懂林黛玉此话的意思,明白此话后面是“!”、“。”还是“?”。贾宝玉回答的是:“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如果林黛玉是希望、要求贾宝玉改变生活态度,而贾宝玉却表示自己要依然故我,至死不变,这能叫林黛玉“放心”吗?只有贾宝玉听出了林黛玉的真实意思是担心自己坚持不住,所以才会发出死也情愿的誓言,才能真正让林黛玉求得“放心”的。这样,宝、黛二人的思想在经受风浪的冲击中又获得进一步的一致了。

黛玉与紫鹃

第二次是在第五十七回,因紫鹃跟宝玉说了几句“顽话”,说林家的人要接黛玉回苏州去,还说林黛玉已经把以前宝玉送给她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要还给他云云。宝玉听了开始时是“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后来晴雯把他拉了回去,已是“一头热汗,满脸紫胀”了,再后来这“呆子”便已失去了知觉,掐他的人中“竟也不觉疼”,以致李嬷嬷、袭人等都急得大哭起来。当林黛玉听到袭人哭着说:“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这突然的噩耗,以为真的便如此了,急不可遏地便

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每次读到这段文字,我常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把一个人内心的痛苦写到这种状态,恐怕是无以过之了。而且如果不是作者有类似的经历,大概是难以凭想象写得出来的。与上次宝玉挨打一事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因为那毕竟是皮肉之苦,尚未伤及筋骨,而这回却是性命相关,所以林黛玉的痛苦才会至于此极了。

按照行文的逻辑,这个时候又该请出宝姑娘来与林黛玉做一番比较了。这个事件贾府是无人不知的,史湘云事后还曾学贾宝玉发呆时的样子取笑他,平日对周围事情都喜留神“窥察”的薛宝钗自然更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么薛宝钗的反应又如何呢?如果说,上一回她还多少有一些感情流露的话,而这一次,尽管她的“金玉良姻”的另一半已经被许多人以为不行了,弄得哭声儿一片的时候,这位薛姑娘不要说有怎样的感情触动,竟干脆是踪影全无了。于是结果就成了一场无从对比的对比。其差距就根本不可以用大小、多少、强弱之类的标准去衡量了。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个结局呢?莫非是宝、黛二人以她们特有的方式激烈而又感人地公布了两人生死与共的感情,使宝姑娘恼怒得其他任何情感都荡然无存了吗?但是这种恼怒情绪又是无法在众人面前发作的,于是除了销声匿迹恐怕也就别无选择了。

“金玉良姻”,原来是一段无情的姻缘。

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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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黛之辨》

作者:曾扬华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领读文化

出版年:202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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