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写悲惨世界(雨果励志故事(法)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摘录:贫穷是所有不幸中最大的不幸)
注:本人看的电子书,版本为译林出版社的,因为Kindle的这个版本免费,而大多数人认为最好的所谓郑克鲁版本没找着,不过只要作品够强大,翻译一般不会太差,况且经典译林一向品质较好。(个别句子有微调,使阅读更顺畅)
1、国家的灾难可能影响到个人的生命和财产,但不会使人心灰意冷,可有时,某些神秘而可怕的打击,却会使人心力交瘁,万念俱灰;米里埃先生有生以来只有欢乐与温情,他是不是也遭到了同样的打击而变得心灰意冷了呢?关于这一切,谁也说不清楚。大家只知道,他从意大利回来时,就是神甫了。
2、
一天,令人尊敬的米里埃神甫在会客室里等待红衣主教接见,恰遇皇上来探望舅父。拿破仑见这位老人好奇地注视着自己,便转过脸来,突然问道:
“盯着我看的这位老头是谁?”
“陛下,”米里埃先生说,“您在看一个老头,而我在看一个伟人。彼此都受益。”
3、他收到当地一位贵族的讣告。看到长长一页纸上,除了写着死者的各种头衔外,还罗列了所有亲属的所有封号和爵位,便嚷了起来:“死人的脊背多么结实啊!让他轻松愉快地背着这么多头衔!人真够聪明的,竟用坟墓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4、只要是慈善方面的事,即便碰到钉子,他也不气馁,总能说出一些发人深省的话。一天,他在市里的一个贵族沙龙里为穷人募捐。在座的有尚泰西埃侯爵。此人年事已高,家财万贯,但十分吝啬。他本事很大,既是极端保王派,又是极端的伏尔泰信徒。这种人不是绝无仅有。主教走到他面前,碰了碰他的胳膊:“侯爵先生,您得给我捐点什么吧。”侯爵转过脸,冷冰冰地回答:“大人,我有我自己的穷人。”主教说:“那就把他们捐给我吧。”
5、人的肉体既是重负,又是诱惑。人拖着它,屈服于它。
6、人应该监督、约束、抑制自己的肉体,不到最后关头决不服从。即使这样,人仍可能犯错误,而这种错误是可以宽恕的。这是一种失足,但这是跪着的,可用祈祷来赎罪。
7、做一个圣人,是例外;做一个善人,是规定。可以徘徊、失责、犯错误,但要做一个善人。
8、尽量少犯罪,这是人的戒律;绝对不犯罪,这是天使的梦想。尘世间的一切都有罪。罪恶好比是引力。
9、
他对妇女和穷人特别宽容,因为他们受到人类社会的压迫。他说:“妻子、孩子、仆人、弱者、穷人和无知者犯错误,是丈夫、父亲、主人、强者、富人和有学问的人造成的。”
“对于没有知识的人,你们应尽量教给他们知识。社会不办义务教育是有罪的。是社会制造了黑暗,它应对此负责。人的心灵充满黑暗就会犯罪。真正有罪的,并非是犯罪的人,而是造成他心灵黑暗的人。”
10、
迪涅发生了一起惨案。一名男子因杀人被判死刑。那不幸的人并非真正的读书人,但也不是一点文化都没有。他曾在集市上卖卖艺,代人写写信。此案引起了全城的极大关注。行刑前一天,监狱的指导神甫病了,得有个神甫帮助受刑人度过最后时刻。人们去找本堂神甫。他拒绝了,好像还说:“这不关我的事。我对这件苦差使和这个江湖骗子不屑一顾。我自己也病了。况且,这不是我管的事。”此话传到了主教耳朵里。主教说:“本堂神甫先生说得对。这不会他管的事,而是我的事。”
他马上去监狱,来到“江湖骗子”的黑牢里。他喊他的名字,握住他的手,同他说话。他在犯人身边待了整整一天一夜,忘了吃饭和睡眠,替犯人的灵魂向上帝祈祷,恳求犯人为自己的灵魂祷告。他同他讲了许多最简单也最正确的道理。他是父亲、兄长和朋友,只有在祝圣时才是主教。他教育他,宽慰他,安抚他。那人就要绝望地死去。死亡于他犹如万丈深渊。他站在阴森森的悬崖边,浑身颤抖,恐惧地直往后退。他还没无知到对死麻木不仁的程度。被判处死刑对他是强烈的震动,仿佛把他周围那堵将我们同神秘世界隔开的所谓的生命之墙震得到处是缺口。他不停地从这些不详的缺口里,瞧一眼人间外面的世界,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现在,主教让他看到了一线光明。
翌日,人们来提犯人,主教仍在那里。他随犯人离开牢房。他身披紫斗篷,颈上挂着主教十字架,同那五花八绑的犯人并肩出现在人群面前。
他同他一起上了囚车,一起上了断头台。那受刑者昨天还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现在却容光焕发,精神饱满。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获宽恕,他期待上帝的出现。主教拥抱他。当铡刀快要落下时,他对他说:“被人杀死的,上帝会使他复活。被兄弟赶走的,将回到上帝身边。祈祷吧,相信上帝吧!进入永生吧!上帝就在这里。”他走下断头台时,他的目光让民众望而肃立。最令人起敬的,不知道是他苍白的面容,还是安详的神态。他回到他笑称为他的“宫殿”的陋居,对他妹妹说:“刚才,我以主教身份举行了一场祈祷仪式。”
大凡高尚的事,往往最难被人理解,因此,城里有人对主教的举动说三道四,说他是装模作样。不过,那仅是贵族沙龙里的闲言碎语。民众却感动不已,赞叹不绝。对于神圣的行为,人民从来不会往坏的方面去理解。
11、断头刑是法律的具体化,它叫“制裁”,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让人中立。谁看见它,就会浑身颤栗。那是一种最神秘的颤栗。一切社会问题,都围绕着那把铡刀提出疑问。断头台不是一个构架。断头台不是一部机器。断头台不是由木头、铁和绳索构成的无生命的机械。它似乎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创造性。这个构架好像看得见,这部机器好像听得见,这个机械似乎有意识,这些木头、铁和绳索仿佛有愿望。断头台的存在会使人噩梦丛生,它显得狰狞可怖,同它的所做作为混为一体。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谋;它一口把人吞进;它食人肉,喝人血。断头台是法官和木匠制造的怪物,是靠死亡来维持自己可怕生活的幽灵。
12、在他日理万机,应付完祈祷和日课经之后,剩下的时间首先给予穷人、病人和痛苦的人。再有空闲,他就用来劳动。时而园子里锄锄土,时而读一读,写一写。对于这两种劳动,他只用一个词来称呼,把这叫作“从事园艺”。“精神是一块园地。”他如是说。
13、他随处停留,同小男孩和小女孩交谈,向他们的母亲微笑。他有钱时,便去看望穷人,没钱时,就去拜访富人。
14、园子里有一个牛棚,从前是医院的厨房,主教在里面养了两头奶牛。不管产多少奶,每天早晨,都要分一半给医院的病人。他说:“这是我缴的什一税。”
(什一税是欧洲基督教会向居民征收的宗教捐税——公元6世纪,教会利用《圣经》中农牧产品的1/10“属于上帝”的说法,开始向基督教信徒征收此税。 西欧大多数国家直到18-19世纪才先后废除。英国一直征收到1936年。)
15、他的卧室很大,寒冬腊月很难烧暖和。迪涅的木材很贵,他便想了一个主意,在牛棚里用板隔出一个小间,隆冬季节,他就在那里度过夜晚。他称之为“冬斋”。
16、
在祈祷室里,有两张麦秸垫的祷告椅,在卧室里,有一张也是麦秸坐垫的安乐椅。偶尔,主教同时要接待七八个客人,省长或将军,或驻军参谋人员,或小修院的几个学生,就得把冬斋里的一起、祈祷室里的祷告椅或卧室里的安乐椅拿过来。这样,最多可以收集到十一张椅子。每次有客人来,总要把一间屋子搬空。
有时来十二个人。为掩饰窘境,若是冬天,主教就站在壁炉前,若是夏天,他就建议到园子里去转一转。
17、
那几条小路把园子切成方方正正的四块,边沿上都种着黄杨树。在其中三块地里,马格卢瓦太太(女仆)种了蔬菜,在第四块地里,主教种了花。园子里零零星星散布着几棵果树。
一次,马格卢瓦太太温和地打趣说:“大人,您什么都充分利用,可这块地没派上用场。种些蔬菜也比种花好呀。”主教回答说:“马格卢瓦太太,您错了。美丽和实用一样有用。”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也许更有用。”
18、
屋里所有的门都不上锁。
起初,那两个老妇见这门从不关闭,惶恐不安。但主教对她们说:“你们想闩门的话,可以在你们的房门上装门闩。”最后,她们也和他一样放心了,至少表面是这样。不过,马格卢瓦太太有时仍不免感到恐惧不安。至于主教,他曾在一本《圣经》的页边写过三行字,清楚地阐述了,或者说至少点明了他的想法:“医生的门绝不应该关闭,神甫的门应该永远敞开,这便是二者的差别。”
他还在另一本叫《医学的哲学》的书里写了另一段话:“我不和他们一样也是医生吗?我也有我的病人。首先,我有他们的病人,他们称之为病人。其次,我还有我自己的病人,我称之为不幸的人。”
在另一个地方,他写道:“有人向你求宿,绝不要问他的名字。需要求宿的人,最忌讳别人问名字。”
19、一天,一个令人尊敬的本堂神甫......问主教大人,让大门昼夜向任何人敞开,是不是有失谨慎,他家里的防卫如此之差,怕不怕出什么事。主教严肃而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如果上帝都不看守这房子,任何人看守到无济于事。”说完他就把话题岔开了。
20、他常常说:“龙骑兵队长有龙骑兵队长的勇敢。神甫有神甫的勇敢。”接着又说:“只是,我们的勇敢应该是心境恬静。”
21、
“你看,我没说错吧?穷教士两手空空到穷山民那里去,回来时双手满载。我去时,带着对上帝的信任,却带回来一个大教堂的珍宝。”
那天晚上,直到就寝前他还在说:“绝不要害怕小偷和凶手。那是外部的危险,是小的危险。要怕就该怕自己。偏见便是小偷,恶习便是凶手。最大的危险在我们的内心。脑袋或钱包受到威胁有什么要紧!对我们心灵构成威胁的危险,才是我们要想的。”
22、
“主教先生,我对耶和华的假说感到厌烦。它只能产生空洞浅薄之人。打倒万物之主!它令我心烦。乌有万岁!它叫我心宁。我要对您推心置腹,好好向我的牧师忏悔,我向你承认,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对耶稣不感兴趣,他总是唠唠叨叨,劝人克己和牺牲。这是吝啬鬼对乞丐的劝告。克己!为什么克己?牺牲!为谁牺牲?我从没见过一只狼会为另一只狼的幸福自我牺牲。还是自然一些好。我们身处顶峰,就要有高于一切的哲学。假如只看到别人的鼻子尖,身处顶峰有什么用?让我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吧。生活就是一切。我绝不相信,在另一个地方,在天上,在那边,在某处,还有另一个未来......我出世前存在吗?不。我死后存在吗?不。我是什么?我是一撮土,被某个有机体聚合在一起。我在尘世间要做什么?我可以选择。不是受苦就是享乐。痛苦把我引向哪里?引向虚无。那我就要受一辈子的苦。快乐把我引向哪里?也是虚无。可我能享一辈子的乐。我已做了选择。我选择了吃,不然就要被吃掉。与其做草,不如做牙齿。这正是我明智的地方。死了就听其自然,掘墓人在等着呢,那时我们大家的先贤祠,一切都掉进那个大坑里。死了。完了。人一死万事皆完结......不,我们的名头是黑暗。坟墓的后面是虚无,对谁都一样......因此,首先要享受生活。当我们拥有自己时,就要充分利用。我告诉您,主教先生,我的确有我的哲学,我有我的哲学家。我不会受一些废话的诱惑。但是,那些下等人,那些叫花子、穷光蛋、可怜虫,他们确实是需要一些东西。有人便造了些传说、鬼怪、灵魂、永生、天堂、星宿等无稽之谈,来让他们囫囵吞下。他们细细咀嚼,把它们涂在干面包上。一无所有的人有仁慈的上帝。聊胜于无吧。我丝毫也不反对......仁慈的上帝会老百姓是有用的。”
主教拍手叫好。
“高论!”他大声说。“您那套唯物主义真实好极了!妙极了!不是谁想要就要得来的。啊!谁有了它,就不会上当受骗了,就不会愚蠢地像小加图那样遭到放逐,像埃蒂安纳那样被石头砸死,像贞德那样被活活烧死。一个人掌握了这个妙不可言的唯物主义,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可以无忧无虑地吞噬一切,地位、闲职、爵位,用正当或非正当手段获得的权力,可以为金钱而出尔反尔,为功利而背叛朋友,昧尽天良还觉得其乐无穷,等这些都消化后,就进入坟墓,多么惬意!议员先生,我这些话不是冲着您来的。但我不能不祝贺您。你们这些贵族大老爷,正如您所说的,你们有自己的一套哲学,那样精美,那样可口,只有富人才能消受,可用来做成各种调味品,使人生的种种快乐变得更美味可口。这套哲学是由特殊的勘探家从很深的地底下挖掘出来的。好在你们挺宽宏大量,不认为平民百姓把信仰上帝当作自己的哲学是坏事情,认为穷人吃不起香菌烧火鸡,还可以吃栗子烧鹅。”
23、女人对男人的了解,胜过男人对自己的了解,这是女人特有的本领。
24、迪涅的主教表面看来一向温和质朴,但常常做出一些伟大勇敢的惊人之举,却仿佛连自己都没料到。她们胆战心惊,但任他去做。有时,马格卢瓦太太试图劝阻,但总是在他做之前,绝不在做的期间或做完之后。一件事开始做了,她们从不打扰他,连个手势也不会有。有时候,无须他开口,甚至连他自己——因为他非常纯朴——也许还没有意识到,她们就会隐隐感到他在行主教之职。于是,她们静静地待在家里,犹如两个影子。她们盲目地为他服务,如果消失即意味着服从,她们就会消失。凭着她们极其敏锐的本能,她们知道有时对他表示关切,可能会妨碍他的行动。她们了解他,不是说了解他的思想,而是了解他的性格,因此,明知他会有危险,也不再去管他。她们把他托付给了上帝。
25、
国民工会议员向主教伸出手,但主教没同他握手,只是说:“看来我受骗了,但我很高兴。看您的样子,您肯定没病。”
“先生,”老头说,“我会好的。”
他听了一会又说:“过三个钟头,我就要死了。”
继而又说:“我略懂医道。我知道临终是什么情形。昨天,我只是脚发冷,可今天已冷到膝盖了。现在,我感到我的腰部直发冷。冷到胸口就会死的。太阳很美,是不是?我让人把我推到外面,是想最后看一眼世界。您可以同我说话,这累不着我。你来看一个快死的人,这很好。这个时刻应该有人在场。谁都有怪癖,我想坚持到黎明。可我知道,我最多只有三个小时了。那时天就黑了。可这有什么关系!死是很简单的事。用不着早晨。好吧。我就在星光下死去吧。”
26、
老头转向牧童,“你去睡吧。昨晚你一夜没睡。你累了。”
孩子进屋去了。
老头目送孩子进屋,又喃喃自语般地说:“他睡觉的时候,我死去。这两种睡眠,能友好相处。”
27、
“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有一个暴君,那就是愚昧。对这个暴君,我是赞成处以死刑的。这个暴君孕育了王权,是从错误中产生的权力,而知识的权力则是来自真理。人只应该接受知识的统治。”
“还有良心。”主教补充说。
“一回事。良心是我们身上与生俱在的知识。”
28、议员继续说:“至于处死路易十六,我没投赞成票。我认为我无权处死一个人。但我感到我有义务消灭罪恶。我投了赞成消灭暴君的票。也就是说,妇女要结束卖淫,男人要结束奴役,孩子要结束愚昧。我之所以投票赞成共和国,就是因为赞成这些。我赞成博爱、和谐、曙光!我为消灭偏见和谬误出了力。谬误和偏见的崩溃带来光明。我们这些人推翻了旧世界。旧世界是装满贫困的罐子,一旦在人类身上推翻,就成了一个装满欢乐的坛子。”
29、“我们摧毁了旧制度,但没能在思想上把它彻底消灭。仅仅革除流弊是不够的,还应该改变习俗。风车不在了,但风还在吹。”
30、
“......让我们统一一下看法。我们是不是要为所有的无辜者、所有的殉难者、所有的孩子、所有上层的和下层的人哭泣?这我同意,但是,我同您说过了,应该追溯到九三年以前,在路易十七之前,我们就应该流泪了。我和您一起为国王的孩子们哭泣,只要您同我一起为老百姓的孩子们流泪。”
“我为所有的孩子流泪!”
“不分轻重!”议员嚷了起来。“如果天平要倾斜的话,也要倾向人民一边。他们受苦的时间更久。”
31、
“进步必须信仰上帝。善事不能由不信教的人来侍奉。无神论者引导人类只会引入歧途。”
老议员没作回答。他打了个颤。他望望天空,眼中慢慢生出泪水。当泪水蓄满眼眶时,就沿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流,茫然的目光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穹,他几乎是语不成声地喃喃自语到:“你啊!理想!只有你才存在!”
主教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32、
“主教先生,”他缓慢地说,与其说是因为衰弱,不如说为了保持尊严,“我的一生都是在研究、思索和冥想中度过的。六十岁时,祖国向我发出召唤,命令我参与国家事务。我服从了。有陋习,我斗争过;有暴政,我摧毁过;有权力和原则,我宣布和承认过。国土遭到侵犯时,我保卫过;法兰西遭到威胁时,我挺身而出过。我过去不富,现在很穷。我曾是国家的主宰之一,国库里堆满了货币,墙被金子和银子挤得快要倒塌,只好用支柱来撑住,可我却在枯树街上吃饭,每餐二十二苏。我帮助受压迫的人,安慰受苦的人。我撕毁过祭坛上的桌布,只是事实,但那是为了替祖国包扎伤口。我从来都支持人类向光明前进,有时我也无情地抵制过进步。必要时,我也保护过我的对手——你们这些人。在弗兰德的彼得热姆,就在墨洛温王朝夏宫的旧址上,有一个都市派的修道院,名叫圣克莱尔昂博利厄修道院,一七九三年,我就拯救过它。我尽我的力量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尽我所能做了善事。后来,我遭到驱逐、围捕、追赶,受到迫害、诽谤、嘲笑,我被人起哄,被人诅咒,被剥夺了人权。我白发苍苍,多少年来,我感到许多人认为有权蔑视我,在无知的可怜的群众看来,我是个该下地狱的人。我不恨任何人,但是,既然人们恨我,我就离群索居。现在我八十六岁了,就要死了。您来要我做什么?”
“为您祝福。”主教说。说完,他跪了下来。
当主教抬起头时,议员的脸已变得异常庄严。他刚刚停止了呼吸。
33、他们前进,他们的附庸也跟着前进;那完全是一个运行的太阳系。他们的光辉将他们的随从也染上了红色。他们飞黄腾达了,他们身后的人也得到升迁。
34、野心太容易自诩为神的召唤,谁知道呢,也许是诚心诚意的,可它傻呵呵的,也会自欺欺人。
35、米里埃大人(即主教)卑微、清贫,与众不同,不在主教显贵之列。他身边没有一个年轻的教士,这就很说明问题了。我们说过,他在巴黎“一无成就”。没有一个青年愿把自己的前程嫁接到这个孤独的老人身上。没有一株野心勃勃的树苗愿在他的庇护下长出绿叶。他的司铎,他的代理主教,都是善良的老头,和他一样有点像平民百姓,守着这个诞生不了红衣主教的教区,他们和主教十分相像,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前途已经结束,而他的前途已经完成。
36、与一个过于忘我的圣人为邻,那是危险的;他可能把无可救药的贫穷传染给你,你的关节就会僵硬,无法再往上爬;总之,即使你不愿意,也得克己忘我;对于这样的德行,人们就像躲避疥疮那样躲得远远的。这就是米里埃大人门庭冷清之缘由。我们生活在一个阴暗的社会中。腐败的社会从上到下一点一滴对人的教育便是要获得成功。
37、
成功是一件相当丑恶的东西。它形似功绩,这一假象使人受到迷惑。在民众眼里,成功差不多意味着最高权力。成功这一貌似才华的东西,历史也受了它的欺骗。
当今,有一种几乎是官方的哲学进入到成功的家里,穿上制服,给它当起了奴仆,在候见厅里为它效劳。成功吧,这是理论。飞黄腾达必须有才华。你中了头彩,就是一个能干的人。谁获得胜利,谁就受人尊敬。你生来幸运,就会有一切。你有运气,就会有其他。你事事如意,别人就认为你伟大。当代的许多赞扬都是鼠目寸光的。
镀了金的,便是金子。你是谁,这无关紧要,只要你是成功者。民众是上了年岁的那喀索斯,只会顾影自怜,赞赏庸俗。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在哪方面获得成功,民众便会齐声喝彩,一上来就说你是奇才,把你比作摩西、埃斯库罗斯、但丁、米开朗琪罗或者拿破仑。
(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怜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后憔悴而死。)
38、迪涅的主教是不是正统派教徒,无须进行考查。面对这样一颗心,我们只有敬佩。对于一个心地正直的人呢,听其言,就应信其心。而且,他对宗教的信仰是那样虔诚,那样不同于我们,只要知道了他的某些品德,就可承认,人类的一切美德都可在他身上发展。
39、对于这个教理,那个奥义,他是如何看的?这些内心深处的秘密,只有坟墓才知道,因为灵魂是赤裸裸地进入坟墓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决不会用虚伪的态度来解决信仰上的难题。钻石是不可能腐朽的。他尽心尽力地相信上帝。他常常大声地说:“要相信上帝!”再说,他在行善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感到于心无愧,并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说:你和上帝在一起。
40、
他会陷入沉思,有时冒出一句奇怪的话。一天早晨,他在园子里,以为旁边没有人,其实他妹妹跟在他后面,他没看见。突然,他停下来,望着地上的一样东西。这是一只大蜘蛛,黑乎乎的,毛茸茸,样子委实可怕。他妹妹听见他说:“可怜的东西!这不是它的错。”
这种出自仁慈之心的近乎神圣的孩子气的话,为什么不能说呢?就算是幼稚吧,可这种崇高的幼稚,正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和马可·奥勒利乌斯曾经有过的,一天,为了不踩着一只蚂蚁,竟把脚给扭了。
41、相传,比安维尼大人年轻时,甚至在壮年时期,曾是一个非常冲动,甚至有点粗暴的人。他这种对一切都宽容温和的品质,与其说与生俱来,毋宁说是在人生道路上,渐渐被一种伟大的信念渗透心田,一点一滴积累的结果。因为人的性格也和岩石一样,可以被水滴穿成一个个窟窿。这些窟窿是不可磨灭的,这些积累是不可摧毁的。
42、
他背靠残败的葡萄架,坐在一张木凳上,透过那些果树孱弱佝偻的身影,凝视满天星斗。这几亩园地,尽管树木稀疏,拥挤着残棚破屋,但他珍爱备至,有它足矣!
小小的园地供他散步,无限的苍穹供他遐想。脚下可供耕种和采摘,头上可供研究和思索。地上有几多花儿,天上有无数星星。
43、给这个人引路的,是他的心。他的智慧是从他心中发出的光辉。
44、他没有理论,但有许多善行。深奥的思辨使人晕头转向。
45、他对变化的世事不做任何预测。他不想将星星点点的微光凝聚成火焰。他丝毫不是先知和星相家。这个卑微的人有一颗爱心,仅此而已。
46、怎么祈祷都不会过分,正如怎么爱都不会过分一样。
47、他对痛苦和临终的人关怀备至。在他看来世界是一种广泛的疾病。他觉得到处在发烧,他四处诊察病痛,但不想识破谜底,而是尽力包扎伤口。
48、有些人致力于开采金矿,他则致力于发掘同情。悲惨的世界便是他的矿藏。遍地存在的痛苦,不过是他行善的好机会。
49、心中忧郁的人是不会朝后看的。他们深深知道,厄运总跟在他们后面。
50、他就这样走了一阵,一次也没停下,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陌生的街道,忘记了疲倦,人悲伤时常常会这样。
51、
店主回到壁炉旁,粗暴地拍了拍他的肩,对他说:“你得离开这里。”
外乡人转过脸,和气地问道:“哦!您知道了?......”
“对。”
“那家旅馆把我撵出来了。”
“这里也要把你撵出去。”
“你要我去哪里?”
“别的地方。”
52、
他从监牢面前走过。门口挂着一根铁链,下面系着一口钟。他敲钟。
门上的一扇小窗打开了。
“狱卒先生,”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说道,“您能给我打开门,让我住一夜吗?”
一个声音回答道:“监牢不是旅馆。让人把您抓住,我就给你开门。”
小窗又合上了。
53、
这时,他听到一声凶恶的吼叫。他抬起头,一只大狗的脑袋出现在昏暗的门口。
原来这是狗窝。
他本来身强力壮,令人望而生畏,这时他抡起棍子当武器,把背包当盾牌,好歹离开了狗窝。他那身破衣服撕得更破了。
54、他好不容易跨过栅栏,回到街上,举目无亲,没有住处,无家可归,无地藏身,连那张麦秸床和那个可怜的狗窝也不容他栖身。他坐到——不如说跌到——一块石头上,有个行人好像听见了他喊了一声:“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55、
“我敲遍了所有的门。”
“怎么样?”
“到处碰壁。”
那老太太碰了碰那人的胳膊,指了指广场对面主教府旁边的那座小楼。
“所有的门您都敲了吗?”她说。
“是的。”
“那个门敲了吗?”
“没有。”
“那就去敲吧。”
56、
“本堂神甫先生,您很人道。您不歧视人。一个善良的神甫,实在难得。那么,您不要我付钱了?”
“不要,”主教说,“留着您花吧。您有多少?您不是对我说有一百零九个法郎吗?”
“再加十五苏。”那人补充说。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用了多少时间挣来的?”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叹了口气。
57、每当主教用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彬彬有礼地喊“先生”时,那人的面孔就会一亮。称一个苦役犯为“先生”,不啻赐给墨杜莎号的遇难者一杯水。人在耻辱中渴望尊重。
(墨杜莎号:船名,一八一六年七月六日,在距非洲西岸四十海里的地方遇险。)
58、
“您吃了很多苦吧?”
“呵!穿着红号衣,脚上拖着铁球,睡觉只有一块板,挨热挨冷,受苦受累,囚徒,棍棒!动不动就给你套上双重锁链。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要关黑牢。即使卧床不起,也要套上锁链。连狗都比我快乐!十九年!我都四十六岁了。现在还背着黄通行证。”
“是的,”主教说,“您出来的地方的确很悲惨。听我说,在天上,一个满面是泪、悔过自新的罪人,要比一百个穿白袍的善人还要快乐。如果您带着对人类的仇恨和愤怒走出那个痛苦的地方,那您值得可怜;若是怀着仁慈、愉快、和平的想法出来,那您比我们任何人更可贵。”
59、偷猎者和走私者一样,同强盗相差无几。不过,顺便说一句,这些人和城里凶恶的杀人犯相比,还是有根本区别的。偷猎者生活在森林里,走私者生活在山里或海上。城市造就腐败的人,也就产生了凶恶的人。高山、大海、森林造就野蛮的人。它们助长人的野性,但常常不毁灭人性。
60、他生命里有过的一切都消失了,甚至连姓名也没有了。他不再是让·瓦让,而成了24601。他姐姐怎么样了呢?7个孩子怎么样了呢?谁会管这些事呢?幼树齐根锯掉,它那樶嫩叶会变成什么呢?(让·瓦让为了偷面包给姐姐的孩子们吃而被抓,后来多次逃狱,但都被抓回,一次又一次的加刑便增加到了19年。)
71、千篇一律的故事。这些可怜的生灵,上帝的创造物,从此无依无靠,无人引导,无处栖身,听凭命运的摆布。谁知道呢?也许各自随处漂泊,渐渐陷入寒冷的迷雾中,孤独的命运被迷雾吞噬,在人类悲惨的道路上,像所有不幸的人那样,渐渐消失在凄凉的黑暗中。他们背井离乡。家乡的钟楼已把他们遗忘。地边的界石已把他们遗忘。在苦役牢里呆了几年后,让·瓦让自己也把他们忘了。这颗心里曾有过伤口,现在有一个伤疤。如此而已。
72、十九年。一八一五年十月,他刑满释放。他是一七九六年因敲碎一块玻璃拿走一块面包而锒铛入狱的。
73、从他孩提时代起,从他的母亲和姐姐开始,他从没听到过一句友好的话,也没遇到一道仁慈的目光。经过一次次的痛苦,他渐渐确信生活是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他惨遭失败。他只剩下仇恨这个武器了。他决定在苦役牢里把这武器磨得又尖又快,出狱时一起带走。
74、他上学时四十岁,他学习读、写、算。他感到,智慧增加了,仇恨也增加了。在某些情况下,教育和智慧可为恶推波助澜。
75、
还有一件令人悲伤的事:他审判了给他造成不幸的社会之后,又开始审判上帝。
我们已看到了,让·瓦让并非生来就是恶人。初进苦役劳时,他还是善良的。他在判决社会时,感到自己变凶恶了;在判决上帝时,感到自己已不再相信宗教了。
76、让·瓦让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狱,那样毫无用处,那样缺乏理智,可只要有机会,他就逃跑,全然不顾后果,不考虑以前失败的教训。犹如一头狼,发现笼子开着,就难以抑制地冲出去。他的本能对他说:“快逃出去!”可理智却会对他说:“不要逃跑!”可逃跑的欲望不可抗拒,理智已不存在,只剩下本能,只剩下兽性起作用了。
77、他的性格残缺不全,他的智力受到压抑,通过这病态的理解力,他依稀感到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压在他的身上。他在有点儿惨淡光线的半明半暗中匍匐前进,每每转动脖子,尽量抬起头来,总是恐怖而又愤怒地看到,在他的头顶上方,压着许多可怕的东西,法律、偏见、人和事,那是些崇山峻岭,层层叠叠,无边无际,分不清它们的轮廓,黑压压的一堆使他望而心悸;那不是别的,而是被我们叫作奇妙的金字塔的人类文明。
78、心一干涸,眼睛也随着干涸。他出狱时,已有十九年没掉过一滴泪了。
79、
有人掉进海里了!
这有什么!船是不会停的。风在呼啸,这黑蒙蒙的船有一条航道,它不得不按既定方向继续前进。它驶走了。
......
云层中有鸟儿,正如苦难人生的上空有天使,可它们又能为他做什么?它们飞着,唱着,翱翔着,可他却在发出垂死的喘息。
他感到他被两个无限埋葬,一个是海洋,一个是天空,海洋是坟墓,天空是裹尸布。
......
他的手痉挛着,紧紧握住,把握住的是虚无,狂风、乌云、旋涡、气息、无用的星星!怎么办?绝望的人会自暴自弃,万念俱灰的人会决心一死,心灰意冷,不再反抗,听凭命运的摆布,从此沉入凄恻的深渊,被大海吞噬。
......
大海是社会法律抛掷受苦人的冷酷无情的黑夜。大海是无尽无止的苦难。
灵魂在这深渊中漂泊,会变成一具僵尸。谁来使他起死回生呢?
80、释放并不等于解脱。他走出了监狱,但并没有走出判决。
81、他刚从苦役牢这个丑恶和黑暗的怪物中出来,主教就给他的灵魂带来了苦恼,正如从黑暗中出来,强烈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样。
82、
他的意识轮番注视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主教,一个是让·瓦让。要削弱第二个人的气势,非得主教才行。这种神思恍惚,有一种奇异的效果,他的幻觉越是延长,主教在他眼里就变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灿烂,而让·瓦让则愈来愈渺小,愈来愈模糊,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影子,最后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主教一人了。他用灿烂的光辉,照亮了这可怜人的整个心灵。
让·瓦让哭了很久,他泪如雨下,嚎啕大哭,比一个女人更软弱,比一个孩子更恐惧。
83、贫穷和俏丽是两个会带来不幸的谋士,一个低声埋怨,另一个阿谀奉承;穷人家的漂亮姑娘两者兼而有之,都在她们耳边嘀嘀咕咕。防范不严的心俯首听命。于是她们就会堕落下去,人们就会下井落石,会用洁白无瑕、可望不可及的贞操,对她们大肆攻击。唉!年轻姑娘忍受不了饥饿,怎么办?
84、她没有姓,因为她没有家;她没有教名,因为教堂名存实亡。小时候,她光着脚在街上行走,第一个遇见的人随便给她起了个名字,于是她就有了这个名字。她接受了一个名字,就像下雨时她额头上接受雨水那样随意。大家叫她小芳蒂娜。有关她的其他事没有人知道。
85、
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一口漂亮的皓齿。她有金子和珍珠做嫁妆,但她的金子在头上,珍珠在嘴里。
她为了生活而打工,后来,同样是为了生活,她恋爱了,因为心也会饥饿。
她爱上托洛米埃。
他是逢场作戏,可她却是狂热的爱。
86、芳蒂娜曾久久躲避托洛米埃,但却总是设法能遇见他。有一种躲避的方式,恰恰是在寻找。
87、令人陶醉的青年时代!令人心醉的青春岁月!蜻蜓的翅膀轻轻颤动。啊!不论是谁,你可记得?你可曾在荆棘丛中走过,为了你身后的可爱人儿把树枝扳开?你可曾在雨后,和一个心爱的女人从湿漉漉的斜坡上往下滑,开心得哈哈大笑?她拉着你的手,大叫大嚷:“哎呀,瞧我的新鞋!都成什么样子了!”
88、“不要信口胡说,也不要说得太快。”他大声喊道,“要语惊四座,就得想一想再说。太多的随兴而谈,大脑就会空虚。流淌的啤酒堆不起泡沫。”
89、让我们专心致志地吃饭,细细品尝佳肴。不要着急。看看春天,它来得太急的话,就会烧起来,也就是说会冻僵。过于热枕,会毁掉桃树和杏树。
90、凡事都有分寸。即使是饮食,也要有限度。女士们,你们喜欢苹果酱馅饼,但不要吃得太多。即使吃馅饼,也要合情合理,要讲究艺术。暴食会惩罚暴食的人。贪吃会惩罚贪吃的人。消化不良是仁慈的上帝用来教训胃的。
91、请记住,我们每一种欲望,即使是爱情,都要一个胃,不要塞得太满。做任何事,都要及时写上‘终止’。在紧急关头要善于控制自己,要给欲望插上插销,把欲念送进拘留所,将自己送进警察局。聪明人在适当的时候会把自己抓起来。
92、女士们,作为朋友,我给你们一个忠告:只要愿意,你们可以走错门。爱情的特点,就是到处乱走。轻浮的爱情不像英国女仆,傻乎乎地蹲在一个地方,蹲得膝头生茧。甜蜜而轻浮的爱情不是这样,它生来快快乐乐,到处乱走!有人说:出错是人之特性;而我却说,出错是爱之特性。
93、女士们,我给你们第二个忠告:千万不要结婚。结婚就像是嫁接,可能接好,可能接坏。不要冒这个风险。哎!我胡扯些什么呀!我这是白费口舌。姑娘们在结婚问题上是不可救药的。不管我们这些聪明人摆出多少道理,也无法阻止做背心或鞋子的女工,梦想嫁给一个全身堆满钻石的丈夫。随她们去吧。
94、美人们,请记住这个:你们吃糖太多。啊,女人,你们只有一个过错,就是喜欢嚼糖。啊,爱啮爱啃的女人,你们漂亮的白牙嗜糖如命。可是,好好听着,糖是一种盐。任何盐都吸收水分。糖是最能吸收水分的盐。
95、先生们,去征服女人吧。不必良心不安,尽管去争夺心爱的女人。你抢我的,我抢你的。情场上没有朋友。哪里有漂亮的女人,哪里就有公开敌视。毫不留情,殊死搏斗!一个漂亮的女人,是一个宣战的理由。一个漂亮女人是一次现行犯罪。历史上的所有入侵,都是由裙衩引起的。
96、(男人们为“逢场作戏”正名)
啊,我们热恋的人!
要知道,我们家里有双亲。双亲是什么,你们是不大知道的。这在幼稚而公正的民法典中,叫作父亲和母亲。然而,那些双亲们在抱怨,那些老人们需要我们,那么善良的男人和女人把我们叫作浪子,他们要我们回去,要为我们杀牛宰羊。我们只得服从,因为我们是将道德的人。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五匹烈马正带着我们去见我们的爸爸和妈妈。正像波舒埃说的,我们溜走了。我们走了,我们已经走了......我们已每小时三里的速度,疾步回到社会、责任和秩序中去了,祖国需要我们像大家一样,成为省长、家长、乡警和参议员。敬重我们吧!我们在作牺牲。痛痛快快地为我们哭一场,然后赶快另找新欢。如果这封信撕碎了你们的心,那你们就把它也撕个粉碎。永别了。
97、世界上有一些人像虾,不停地朝着黑暗退去,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与其说是前进,不如说是倒退,将他们的人生经验不停地用于做坏事,变得越来越坏,越来越黑。
98、有的人在爱一些人的同时,总要恨一些人。泰纳迪埃妈妈极其宠爱自己的两个女儿,当然格外厌恶外来的孩子。母亲的爱竟有丑恶的一面,叫人想起来就寒心。珂赛特在她家占据地方再小,她也认为强占了她家里人的地方,减少了她两个女儿呼吸的空气。
(珂赛特是芳蒂娜与托洛米埃一夜情后生下的女儿。芳蒂娜以为泰纳迪埃一家是好人,便将女儿寄养在他们家,每月付其生活费。)
99、泰家婆娘对珂赛特很凶恶,埃波妮和阿赛玛便也对她凶恶了。这般年龄的孩子,不过是母亲的复制品,只是小一点罢了。
100、
孩子一天天长大,苦难也一年年增加。
珂赛特很小的时候,是另外两个孩子的出气筒;等她稍为长大一点,也就是不到五岁的时候,就成了家里的女佣人。
有人会说,五岁就当佣人,这是不可能的。可惜!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社会的痛苦不分年龄。
101、当初他挣了钱,他们说他是商人;看到他散发钱,又说他是野心家;后来见他拒绝荣誉,就说他是冒险家;现在又见他拒绝社交界,就又说他是个粗人。
102、他虽然不年轻了,但人们传说他力大无比,他常在人们需要时助一臂之力,把倒下的马扶起来,陷进泥里的车推出来,抓住两只犄角拦住逃跑的公牛。他出门时,口袋里总是装满了钱币,回来时空无一子。他从一个村庄经过,衣衫褴褛的孩童们兴高采烈地跟在他后头,恰似一群小飞虫围住他。
103、
他做了许多好事,但不让人知道,如同有人干坏事瞒着别人一样。晚上,他偷偷潜入别人家里,悄悄爬上楼梯。一个可怜人回到自己的破屋里,发现他不在时门被打开过,有时甚至时撬开的。那可怜人大叫大喊:“有坏人来过啦!”他走进屋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枚丢在家具上的金币。来过的“坏人”,正是马德兰老伯。
他和蔼可亲,却神情忧郁。老百姓说:“这个人很有钱,却一点也不高傲。这个人很幸福,却一点也不快活。”
104、
一八二一年初,各家报纸报道了米里埃先生,迪涅的主教,“别名比安维尼大人”仙逝的噩耗,享年八十二岁。
报上漏掉了一个细节,这里作一补充:迪涅主教去世时,双目失明已好几年,但有他妹妹守在身旁,即使双目失明,仍感到很幸福。
105、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确信有人爱你。
106、有了爱,就有了光明。而且那是怎样的爱啊!完全是由美德组成的爱!只要有信念,就绝不会成为瞎子。
107、
比安维尼大人已离开这个天堂,进入另一个天堂。
他逝世的噩耗,滨海蒙特勒伊的报纸转载了。翌日,马德兰先生穿起了丧服,帽子上也戴了块黑纱。
108、
一天晚上,小圣日耳曼区社交圈里一位最年长的老妇,自以为年资最深,就可以管别人的闲事,竟然问他:“市长先生想必是已故迪涅主教的表亲吧?”
他说:“不是,夫人。”
那老夫人又说:“那您怎么给他服丧呢?”
他回答:“因为我年轻时,在他家里当过仆人。”
109、随着时间的流逝,各种敌意渐渐烟消云散。起初,是对马德兰先生的诬蔑和诽谤:这是一种规律,大凡上升的人,都会遇到。然后,只剩下恶言恶语了。再然后,只剩下戏弄挖苦了,最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110、在整个城市和整个区,只有一个人千方百计避免传染,不管马德兰老伯做什么,他都持抗拒态度,仿佛有一种不受腐蚀、不可动摇的本能在唤醒他,使他局促不安。的确,在某些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动物的本能,和任何本能一样纯洁正直,它制造反感和好感,注定能却区别两种不同的性质,从不犹豫,从不慌乱,决不沉默,坚持不渝,它在黑暗中心明眼亮,正确无误,蛮横无理,对于心智的一切劝告,对于理智的一切溶剂,它都拒不接受,不管命运如何安排,它都要悄悄警告狗被忘了猫的存在,警告狐狸别忘了狮子的存在。
111、
此人只有两种情感:崇尚权力,仇视反叛。
对失过一次足的人,他一概蔑视、憎恶和反感。他看事物总是很绝对,不承认有例外。一方面他说:“当官的不可能出错。法官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他说:“那些罪犯都是不可救药,做不出什么好事来。”
112、
雅韦尔坚忍淡泊,严肃刻苦,神情忧郁,喜欢沉思;他就像那些宗教狂,既谦卑又高傲。他目光像钻子,冷酷而犀利。他的一生可用两个词概括:警戒和监视。他把直线引进世上曲曲折折的事物中。
他父亲越狱,他照样会把他抓回来,他母亲违背放逐令,他照样会告发。他会为这种大义灭亲的举动沾沾自喜。此外,他过着一种节制、孤独、忘我、洁身自好的生活,从来也没有娱乐。他履行职责铁面无私,他理解警察,有如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一样。
113、
有些人坏,仅仅是因为需要说话。他们在客厅里闲谈,在候见室里闲聊,他们的谈话犹如费柴的壁炉,需要很多燃料,而这些燃料,便是周围的人。
因此,有人开始注意芳蒂娜了。
此外,不止一个女人对她的金发皓齿嫉妒不已。
人们发现,在车间里,尽管周围都是人,她常常扭过头去擦眼泪。那正是她思念孩子的时候,也许还有她曾爱过的那个男人。
114、有一个老太太,芳蒂娜晚上回来,总是她给点亮蜡烛,这时,她教会了芳蒂娜过苦日子的本事。有一点儿东西,可以过日子;什么也没有,也可以过日子。这好比是两个房间,前面的一间是暗的,后面的一间是黑的。
115、芳蒂娜学会了怎样在冬天不生火,怎样抛弃一只两天要吃掉一个铜板黍子的小鸟,怎样把衬裙改成被子,把被子改成衬裙,怎样节省蜡烛,借对面窗口的光线吃晚饭。有些弱者,一辈子饥寒交迫,但活得很有骨气,一分钱都要分成几瓣用,久而久之,这便成为一种本领。芳蒂娜学会了这一至高无上的本领,又恢复了生活的勇气。
“没什么!我对自己说,每天只睡五个钟头,其他时间都用来缝衣服,总能凑合挣口饭吃的。再说,人发愁的时候,吃饭也会少一些。唉!痛苦,忧虑,一点点面包,加上一些忧愁,我就能养活了。”
116、芳蒂娜是在冬末被解雇的。夏天过去了,可冬天又来了。白天短,做活便更少。冬天,没有温暖,没有阳光,没有中午,早晨连着晚上,晨雾暮霭,窗口昏暗,看不清楚。天空是一个气窗。整个白天是一个地窖。太阳犹如一个穷人。悲惨的季节!冬天将天上的水和人的心变成了石头。债主们跟在她后面逼债。
117、
那头令人赞美不已的金发披散下来,直垂腰际。
“多漂亮的头发!”理发匠说。
“您肯出多少钱?”
“十法郎。”
“剪吧!”
她买了一条羊毛裙,给泰纳迪埃夫妇寄了去。
泰纳迪埃夫妇见寄来的是裙子,肺都气炸了。他们想要钱。他们把那条裙子给埃波妮穿。可怜的百灵鸟依然冷得瑟瑟发抖。
118、
一天,她收到泰纳迪埃夫妇的一封信,上面写道:“珂赛特病了,得了一种流行病。据说是粟粒病。要买很贵的药。都把我们的钱花光了,一点钱也没有了。如果一星期内不寄四十法郎来,孩子就完了。”
她狂笑起来,对她那位邻居老太太说:“哈!他们真是好人哪!四十法郎!嘿!两个拿破仑金币哪!他们要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他们真蠢,这些乡下人!”
119、
牙医见这位哈哈大笑的漂亮姑娘,突然大声喊道:“那位大笑的姑娘,您的牙齿真漂亮!假如您愿把您的两扇门板卖给我,每扇我出一个金拿破仑。”
“我的门板?那是什么?”芳蒂娜问。
“门板就是门牙,”牙医说,“上面两颗牙。”
“真恶心!”芳蒂娜嚷道。
“两个拿破仑!”在场有位瘪嘴老太婆嘟哝道,“那姑娘真有福气!”
120、
“哇!耶稣上帝!”玛格丽特说。“这么多钱!您从哪里弄来这些金路易的?”
“我弄到了呗。”芳蒂娜回答。
她边说边笑了。蜡烛照亮她的脸。这是血淋淋的微笑。嘴角留着红兮兮的口水,嘴里有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那两颗门牙已拔掉。她给蒙费梅寄去四十法郎。其实,那不过是泰纳迪埃夫妇为了骗钱耍的诡计。珂赛特根本没病。
芳蒂娜把镜子扔出窗外。
121、她早就没了廉耻心,现在连打扮的心思也没了。这是最后的迹象。她戴着脏帽子出门。衣服破了不再补,可能没有时间,也可能满不在乎。
122、
泰迪纳埃给她写信,说他左等右盼,已做到了仁至义尽,他需要一百法郎,立即寄来,否则就把小珂赛特逐出门外,她大病初愈,管她受不受得了天寒路远,她爱怎样就怎样,她愿意,死了也行。芳蒂娜心里思忖:“一百法郎!可我到哪里去找一天挣五法郎的工作呢?”
“好吧!”她说,“把剩下的卖了吧。”
不幸的女人做了娼妓。
123、
芳蒂娜的遭遇是什么呢?那是社会买一个女奴。
向谁买?向贫穷。
向饥饿、寒冷、孤独、遗弃、贫乏。那是痛苦的买卖。一个灵魂为换取一块面包而出卖自己。贫穷卖出,社会买进。
124、
有人说,奴隶制已从欧洲文明中消失。这是误解。奴隶制始终存在,不过只是压迫妇女罢了,这叫作卖淫。
奴隶制压迫妇女,也就是说,压迫妩媚、软弱、美貌、母爱。
125、她逆来顺受,这种屈从却似冷漠,正如死亡类乎睡眠。她什么都不再躲避。她什么都不再害怕。哪怕所有雷雨浇到她的头上,整个海洋倾泻到她身上,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一块吸满水的海绵。
126、
雅韦尔又说:“这个坏女人刚才侮辱市长先生了。”
“这是我的事。”马德兰先生说。“我受的侮辱,也许应该属于我自己。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他受的侮辱不属于他,而是属于司法。”
127、起初,对这个“娼妓”,两位嬷嬷虽然接受并给予治疗,但心里只有厌恶。见过兰斯大教堂浮雕的人,都会记得那些贞女是怎样撇着嘴瞅那些荡妇的。自古以来,贞女都瞧不起娼妓,这已成了女性尊严最根深蒂固的本能......可是,没过几天,芳蒂娜就让她们再也蔑视不起来了。她说话是那样谦恭温和,她的慈母心肠令人深深地感动。一天,她发着高烧,嬷嬷听见她说:“我是个罪人,但等孩子回到我身边,就说明上帝原谅我了。我生活在罪孽中时,我不想让我的珂赛特在我身边,我受不了她又惊又愁的眼睛。可我做坏事全为了她,正因为这样,上帝才会原谅我。珂赛特来了后,我就会感到仁慈上帝的祝福。我要看着她,看这个纯洁的孩子对我有好处。她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看,嬷嬷,她是个天使。在这个年纪,翅膀还没有掉呢。”
128、我们再真诚,再正直,再纯洁,也会有小小的裂痕,会无恶意地撒个小谎。她却绝对不会。小小的谎言,无恶意的谎言,这存在吗?撒谎绝对是坏事;撒小谎不可能存在;撒谎就是撒谎;撒谎是魔鬼的面孔;撒旦有两个名字,一个叫撒旦,另一个叫谎言。这就是辛普丽斯嬷嬷所想的。她这样想,便这样做。
129、有一种景致比海更浩瀚,那就是天空;有一种景致比天空更无垠,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
130、
有人,是谁?
唉!他欲拒之门外的,早已进来了;他想蒙住眼睛的,正瞪大了眼睛在看他。那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
不管他做什么决定,他身上有些东西必然要死去,那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都免不了要进坟墓,他正在作垂死挣扎,要么断送幸福,要么丧失道德。
(阴差阳错,有个被误认为是“让·瓦让”的苦役犯将要被处死,而马德兰老伯才是让·瓦让,这是他得知那个不幸的消息之后的内心挣扎。不过他最终选择去自首,承认自己才是真正的让·瓦让。)
131、
他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我们把它抄录下来。在封面上,有一行字:那天夜里我做的梦。
我在旷野里。茫茫田野凄迷悲怆,寸草不生。说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我同我的兄弟一起散步。这是我童年时代的兄弟,应该说我从没想起过他,几乎把他忘了。
我们聊着天,遇到了一些行人。我们谈起从前的一个女邻居。自从她搬到这条街上,干活时总把窗子打开。我们谈着谈着,感到冷了,因为那窗子开着。
旷野里没有树木。
我们看见一个男人从我们身旁经过。那人一丝不挂,浑身发灰,骑着一匹土灰色的马。那人没有头发,看得见他的头顶和青筋。他手拿着一根小棍子,像葡萄嫩枝般柔软,如铁棒般沉重。那骑马的人走过去,一句话也没同我们说。
我兄弟对我说:“我们走那条洼路吧。”
洼路上看不见一从荆棘,一丝青苔。一切都是土灰色,连天空也是土灰色。走了几步后,我讲话时,没有人应我。我发现我兄弟不在了。
我看见一个村庄,便走了进去。我想,那里一定是罗曼维尔。(为什么是罗曼维尔?)
我走进第一条街,街上冷冷清清。我走进第二条街。在拐角处,有个人倚墙而立。我问那人:“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那人没有回答。我看见一座房屋的门开着,便走了进去。
第一个房间里没有人。我走进第二间。一个男子靠墙站着。我问那人:“这房子是谁的?我在哪里?”那人没有回答。那房子有座花园。
我走出屋子,来到花园里。花园非常荒凉。我发现第一棵树后站着一个人。我对那人说:“这花园是谁的?我在哪里?”那人没有回答。
我在村子里转悠,我发现那是个城市。所有的街道都荒荒凉凉,所有的房子大门洞开。街上没有行人,屋子里没人走动,花园里没人散步。可是,每个墙角,每扇门后,每棵树后,都站着一个人,而且都不说话。每次都只有一个人。这些人看着我过去。
我出了城,在田野里行走。
走了一会儿,我回过头,看见一大群人跟在我后面。我认出都是我城里见过的人。他们的脑袋长得怪怪的。他们似乎并不匆忙,但走得比我快。他们走路时不发出一点声音。不一会儿,那群人就赶上了我,将我团团围住。这些人的脸全都是土灰色。
这时,我进城时遇到的并问过话的按个人对我说:“您上哪儿?您难道不知道您早已死了吗?”
我张开嘴想回答,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醒了。
132、(芳蒂娜之死)
金色长睫毛紧闭着,颤动着,这是纯洁和青春在她身上唯一留下的姣美之处。她全身都在颤动,仿佛有对翅膀正在展开,将把她带走,但只能感觉到颤动,却看不见翅膀。见她这个样子,没人会相信她是生命垂危的病人。与其说她像濒临死亡,不如说像要展翅飞翔。
我们伸手摘花时,花枝会半推半就似的微微抖动。当死亡神秘的指头来采撷人的灵魂时,躯体也会像这样颤动。
133、马德兰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滨海蒙特勒伊市引起了轰动,更确切地说,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我们很难过,但又不得不实话相告:就因为“这是个苦役犯”,几乎所有人都把他抛弃了。不到两个小时,他做过的一切好事被忘得一干二净,人们只记住他是个“苦役犯”。
134、
从小教堂出来,在左边,便见一口井。院子里有两口井。有人会问:为什么这口井没有吊桶和滑轮?因为不再在里面汲水了。为什么不在里面汲水呢?因为里面堆满了骸骨。
打完仗后,人们匆匆掩埋尸体。死神自有骚扰胜利的方法,荣耀过后,接踵而至的是瘟疫。伤寒是胜利的从属品。这口井很深,变成了墓穴。扔进了三百具尸体。可能做得太匆忙。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死了呢?据传并非如此。在埋尸的当夜,有人听见井里传出微弱的呼救声。
135、旁边有一颗苹果树,弯腰曲背,病病恹恹,缠着麦秸,涂着胶泥。几乎所有的苹果树都已老了。没有一棵树没有爱过子弹。这果园里枯树俯拾皆是。乌鸦在枝头飞来飞去。果园深处,有一片树林,满眼皆是蝴蝶花。
136、博杜安阵亡,富瓦受伤,烈火,屠杀,英国人的血、德国人的血、法国人的血,汇成一条汹涌的小河,一口井里堆满尸体......就在这乌戈蒙破城堡里,三千人被砍死劈伤,被手扼死,被子弹射死,被火烧死;所有这一切,只为今天一个农民对一个旅客说:“先生,给我三法郎,您乐意的话,我给您讲讲滑铁卢的事。”
137、假如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七日的夜里没有下雨,欧洲的前途就改变了。多下几滴雨或少下几滴雨,拿破仑的决策就会完全不同。上苍只需要一点儿雨,就使滑铁卢成为奥斯特里茨的终结。一片违背季节的乌云穿过天空,便导致一个世界的崩溃。
138、
假如地面是干的,炮兵便可行动,战斗于早晨六点便可开始。下午两点,这一仗便可打赢并且结束,比从天而降的普鲁士军队早到三个小时。
滑铁卢战役惨败,拿破仑要负多少责任呢?船沉了,是舵手的错吗?
那时候,拿破仑的身体明显衰弱,是不是他的心智也衰弱了呢?二十年戎马倥偬,难道既磨损了剑鞘,也磨损了剑刃,既消耗了体力,也消耗了心智?在这将领身上遗憾地有了老兵的感觉?总之,难道真像许多举足轻重的历史学家认为的那样,这个天才才尽智穷了吗?他是为了想自己掩饰自己的衰弱,才这样狂热的吗?
139、在我们叙述的这个悲剧中,有一幕与这场战役有关系;不过,这段历史并非我们的主题,再说,它已作了结论,而且是权威性的结论,一个是拿破仑的观点,另一个是一批历史学家的观点。至于我们,就让历史学家们去争论不休吧,我们不过是事后的证人,是原野上的过客,一个弯着腰在血肉揉成的这片土地上搜索的人,也许会把表象视作真实。我们无权以科学的名义而无视一系列事实,尽管明知里面会有虚幻的成分。我们既没有军事实践,亦不会运筹帷幄,因此不能自成体系。我们认为,在滑铁卢战役中,双方将领都受到一系列偶然事件的支配。至于命运,对这个神秘的被告,我们和天真的法官——人民的判决是一样的。
140、有暴君,必有暴政。
141、在乌戈蒙果园里,一千五百人不到一小时全部战死,在圣海牙周围,一千八百人在更短的时间内全部丧生;所有这些暴风雨般的意外,犹如一片片战云,在拿破仑眼前掠过,但几乎未能扰乱他的目光,他依然神色开朗,坚信胜利一定属于自己。拿破仑习惯正视战争,从不斤斤计较惨痛的细账。在他看来,死些人微不足道,只要最终能获得胜利。开始受些损失,他毫不在意,他认为最后的主人一定是自己。他善于等待,怀着必胜的信念,平等地与命运较量。他仿佛在对命运说:“你敢同我较量吗?”
142、
鲜血冒着热气,公墓人满为患,母亲们痛哭流涕,这就是有力的控诉。当大地负荷过重,冥冥中会发出神秘的怨艾,上帝能够听见。
拿破仑在无限面前受到告发,他的毁灭已成定局。他成了上帝的绊脚石。
滑铁卢绝非一场战役,而是宇宙改变阵线。
143、法国铁甲骑兵一刻也没停足。凹路造成了惨重伤亡,给他们带来了灾难,但他们毫不气馁。他们这种人,伤亡越多,就越勇敢。
144、在战斗中,有时精神会使躯体变硬,以致士兵会变成石雕,肉体会变成花岗石。
145、英军的虚弱似乎是无可挽回了。这支军队上网极其惨重。左翼的肯普特请求增援。“派不出来了,”威灵顿说,“让他死吧!”几乎就在同时,——这一巧合说明双方都已精疲力竭——,内伊要求拿破仑派兵增援,拿破仑嚷道:“步兵!叫我到哪弄步兵?要我变出来吗?”
146、五点钟,威灵顿掏出怀表,凄然地低声说:“布吕歇不来就完了!”
147、
大家都知道拿破仑令人心酸的错误估计:他盼望格鲁希,不料来了布吕歇;希望得救,却来了死神。
命运常会像这样急转直下;他期待统治天下,却望见了圣赫勒拿岛。
148、
这时,英国的一位将军,有人说是科尔维尔,还有人说是梅特兰,逮住这最后一分钟,激动地向英雄们高喊:“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布罗纳回击:“去他妈的!”
这可能是法国人说过的最美的一句话,可法国读者特爱面子,听不得人向他们重复这句话,禁止将这妙语写进历史。
149、滑铁卢战役是个谜。无论胜者,还是败者,都搞不清楚。拿破仑看到的是恐惧,布吕歇看到的是炮火,威灵顿则莫名其妙。
150、在这个时代,滑铁卢充其量不过是刀剑的一声撞击,德国歌德的声名超过布吕歇,英国拜伦的声名超过威灵顿。我们这个世纪,是光辉的思想广泛升起的时代,在这曙光中,英国和德国都有自身的灿烂光辉。他们的思想使他们绚烂壮丽。他们文明的程度提高是内在的,源自他们自身,而非某个意外事件。他们在十九世纪变得强盛,与滑铁卢毫无关系。只有野蛮民族才会凭一次胜利,突然强盛起来。那是昙花一现的虚荣,犹如暴雨涨满的河水,转瞬即逝。文明的民族,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会因为一个将领的运气好坏而起落升降。
151、你想知道革命是什么吗?就叫它进步吧。你想知道进步是什么吗?就叫它明天吧。明天不可抗拒地做着自己的事业,并从今天就开始。
152、在监狱里,让·瓦让换了代号。他叫9430。
153、
从前,马德兰先生控制一切,领导一切。他一倒,人人争权夺利,斗争精神取代了组织精神,冷酷取代了真诚,互相仇恨取代了创世人的与人为善;马德兰先生结好的线,全都乱了,拉断了;粗制滥造,产品质量下降,信誉丧失殆尽;市场缩小,订单减少;工资降低,车间停工,破产来临。穷人一无所有。一切都没有了。
连政府也注意到什么地方有个人被搞垮了。
154、在漆黑的夜里,船灯代替星星。因此,对付风,它有索和帆,对付水,它有木,对付岩石,它有铁、铜和铅,对付黑夜,它有船灯,对付茫茫无边际的大海,它有罗盘。
155、一艘百门炮的战舰,光它的铁链盘起来,就有四尺高,二十尺长,八尺宽。那么,造这样一艘战舰,需要多少木料呢?三千立方米。那是一座森林漂浮在海上。
156、
观众喘了口气。只见他从横桁上走过去。走到另一端,他把带来的绳子一头系在上面,让另一头悬着,然后,他双手抓着绳子往下滑。这时,大家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因为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悬在深渊上面。
那场面好比一只蜘蛛跑来逮住一只苍蝇。不同的是,这只蜘蛛带给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
157、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几个年老的狱卒激动得落下了眼泪,妇女们在码头上互相拥抱,所有的人感动得狂呼:“赦免这个人!”
而他必须立刻下来干活。为了更快地归队,他顺着帆索下滑,在下桅桁上跑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跟着他。有一刻,大家感到心惊肉跳;不知道是疲劳还是头晕,他好像有些迟疑,脚步不太稳了。突然,人群一声惊叫:苦役犯掉进海里了。
158、翌日,土伦的报纸上登了如下几行字:“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十七日讯。昨日,一个猎户座号战舰上服苦役的罪犯,在救了一个水手返回时,掉进海里淹死了。尸体未能找到。人们推测,他有可能陷进兵工厂岬头的桩基下面了。该犯在狱中的号码是9430,名叫让·瓦让。”
159、尽管泰家婆娘对丈夫百依百顺只会为虎作伥,但在这顺从中可以看出她对他的欣赏。这个声如洪钟、体大如山的女人,竟对一个羸弱而专制的男人言听计从。这虽然显得卑微可笑,但反映了一条普遍而伟大的规律:物质对于精神的崇拜。须知,某些丑陋的东西,在永恒美的深渊中,自有其存在的理由。
160、这个女人是个奇怪的创造物,她只爱她的孩子,只怕她的丈夫。她因为哺乳,所以是母亲。此外,她的母爱只限于两个女儿,而不延伸到男孩,这一点,以后会看到。而那男人,一心只想发财。
161、珂赛特跑上跑下,洗洗刷刷,扫扫擦擦,跑东跑西,忙里忙外,气喘吁吁,搬笨重的东西,那样瘦弱,却要干繁重的家务,得不到丝毫的怜悯;老板娘蛮不讲理,老板蛇蝎心肠。泰纳迪埃客栈有如一个蜘蛛网,珂赛特被网粘住,索索发抖。最理想的剥削,被这令人发指的仆从关系实现了。珂赛特好比一只受蜘蛛奴役的苍蝇。 可怜的孩子逆来顺受,不言不语。
162、
珂赛特心里发愁。虽然只有八岁,但她吃尽了哭,沉思起来神态忧郁,倒像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妇。
她的眼圈发青,是泰家婆娘一拳打青的,那女人还不停地说:“她眼圈发黑,真丑!”
163、黑暗中总令人眩晕。人需要光明。任何人进入黑暗,都会感到心慌。眼睛看到黑暗,思想便看到混乱。
164、在黑夜中,最坚强的人也会心烦意乱。
165、
那时候,路易十八国王几乎天天都去舒瓦齐勒鲁瓦。这是他最喜欢的游玩处。下午两点钟,差不多总能看见国王的马车和扈从在医院大街飞驰而过。
住在这一带的穷苦女人,便把这当作钟表。她们说:“现在两点了,瞧他回杜伊勒利宫去了。”
于是,有的赶快跑过来,有的退到路两旁,因为一个国王经过,总是车马喧嚣。
......
他对民众冷若冰霜,民众也报之以冷淡。当他第一次在圣马尔索郊区出现时,他所获得的成功,便是一个居民对他的伙伴说的一句话:“就是那个胖子在统治我们。”
166、娃娃是女孩子最迫切的需要,也是最可爱的本能。照料娃娃,给它穿衣,给它打扮,穿穿脱脱,脱脱穿穿,给予教导,轻轻呵叱,轻轻摇晃,百般溺爱,哄它睡觉,把一件东西想象成人,所有这一切,意味着女人的未来。她们做着美梦,她们叽叽喳喳,她们做着小衣服,缝着小裙子、小上衣、小内衣,就这样,小女孩渐渐变成大女孩,大女孩变成了女人。第一个孩子是最后一个娃娃的接班人。
167、
“先生,”他说,“我要一千五百法郎。”
外乡人从侧袋里掏出一个旧黑皮夹,打开来,抽出三张钞票,放在桌上。然后,他把粗壮的大拇指按在钞票上,对店主说:
“把珂赛特叫来。”
168、
让·瓦让没有死。
我们知道,他掉下海时,更确切地说,他跳下海时,脚上已没有铁链。他潜水游到一条停泊的船下面。那船上系着一条小艇。他设法在小艇上躲到天黑。他又跳进海里,游到离布伦岬不远的海岸。
169、一百年,对于一座教堂正值青年,但对一幢房屋已是老年。仿佛人的住宅和人一样短暂,而上帝的住宅却和上帝一样永存。
170、让·瓦让弯下身子,吻了吻孩子的手。九个月前,他吻了她母亲的手,她也是刚刚入睡。也和上次一样,心里充满了痛苦、虔诚和悲伤。他跪在珂赛特的床边。
171、
从历史、理性和真理角度看,修道制度是应受谴责的。
一个国家修道院多了,就会循环受阻,流通受隔,本该是干活的中心,却成了闲散的中心。修道院对于大社会而言,不啻橡树上的瘤子,人体上的疣子。修道院繁荣了,丰腴了,国家却贫穷了。修道制度在人类文明初期是起到积极作用的,可以通过精神力量来减少人民的野蛮,却不利于人民的成熟。此外,当它放纵自己,进入毫无节制的阶段,由于它继续在为人师表,所有在它纯洁时期使它变得有益的理由,便成了有害的因素。
作为一个机构,一种教育人的形式,修道院在十世纪是积极的,十五世纪就有了问题,到了十九世纪,便令人生厌了。修道制度这个麻风病,几乎将意大利和西班牙折磨得只剩一副骨架,而这两个两人赞叹的国家,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中,一个曾是欧洲的光明,另一个曾是欧洲的荣耀,可到了现代,这两个灿烂的民族,多亏了一七八九年那场健康而有力的卫生运动,才开始复苏。
172、
修道院,尤其是古代的女修院,是中世纪一个最可悲的凝结物,而本世纪初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的修道院仍是这样。
这是些自以为是基督之妻的女人,自以为是天使的幽灵。这些女人有思想吗?没有。她们有愿望吗?没有。她们有爱吗?没有。她们活着吗?不。她们的神经已变成骨头;她们的骨头已变成石头。她们的面纱由黑夜织成。她们在面纱下的呼吸像是死人的气息,惨不忍闻,难以言表。女修院院长是个鬼魂,使她们圣化,使她们恐惧。这里的纯洁野蛮不堪。这就是西班牙老修道院的概况。那是可怕的苦行窟,贞女们的魔窟,是冷酷无情的地方。
173、西班牙修道院是典型的天主教修道院。里面散发着东方的气味。大主教是天国的大太监,用重锁锁住并密切窥伺着这个上帝专用的后宫。嬷嬷是嫔妃,神甫是太监。信女们在梦里被选定,并占有基督。夜里,那位赤身裸体的英俊青年从十字架上走下来,使得静室里的人心醉神迷。耶稣基督是她们的苏丹,高墙深院使得这些神秘的后妃不能有丝毫人生欢愉。朝外面看一眼,都是不忠的表现。地牢代替了皮袋子。东方是把人扔进大海里,西方则是把人扔进地牢里。两地的女人都在受煎熬;这边是水淹,那里是土埋。惨绝人寰,不分高下。
174、
尽管已是十九世纪中期,出家修道的思想无视哲学,无视进步,仍在某些角落、某些地方横行霸道,现在,苦行的风气死灰复燃,这一奇怪的现象使文明世界瞠目结舌。老态龙钟的修道院顽固地想永远存在,就像变味的香水一心想往你头发上洒,腐烂的臭鱼妄想让你的嘴巴吃,小时候的衣服纠缠着想让成年人穿,尸体回来温柔地拥抱活人。
衣服说:“忘恩负义!天气恶劣时我保护过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
臭鱼说:“我来自大海。”
香水说:“我是玫瑰。”
尸体说:“我爱过你们。”
修道院说:“我教化过你们。”
对这一切,只有一个回答:已过去了。
175、
不要从人的思想中去掉什么;去掉的东西是不好的。应该改革和改变。人的某些性能是面向未知世界的;思想,梦想,祈祷。未知世界是浩瀚的海洋。意识是什么?是未知世界的指南针。思想,梦想,祈祷,这是巨大而神秘的光辉。让我们尊重它们。灵魂的这些庄严的光辉照向哪里?照向黑暗。也就是说奔向光明。
民主之伟大,在于不否定、不放弃人类的一切。在人权的附近,至少在旁边,存在着灵魂的权利。
176、
修道院是一种矛盾。其目的是救苦救难,采用的手段是牺牲。修道院是以极端的忘我为目的的极端的个人主义。
在修道院里,人们以苦为乐。人们签发由死亡兑付的支票。人们在尘世的黑暗中预支天国的光明。在修道院里,地狱是被作为今日天堂的生前赠与而接受的。
戴上面纱或穿上修士服,是一种以永生相报的自杀。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认为是不应该冷嘲热讽的。不管是好是坏,一切都是严肃的。
正直的人皱起眉头,但从不恶意讥笑。我们能理解愤怒,却不能理解恶意。
177、
我们向跪着的人致敬。
信仰,人所必需。毫无信仰的人实在可怜!
潜心沉思的人并非无所事事。有看得见的劳动,也有看不见的劳动。
静修,是耕耘;思想,是行动。双臂交叉,是在干活,双手合十,是在做事。双眸凝望上天,是一件工作。
泰勒斯息交绝游整整四年。他创建了哲学。
在我们看来,苦行修士并非游手好闲之辈,幽居之士并非无所事事之人。
神游冥冥之乡,是件严肃的事。
178、
生不忘死,这是哲学家的戒律,也是苦行者的戒律。在这方面,苦行者和哲学家是一致的。
不爱思索、信口开河的人说:
“那些一动不动地面朝神秘世界的人有什么用?他们能干什么?他们在做什么?”
179、让·瓦让再危险的关口都闯过来了。当过囚犯的人,都有本事根据逃跑途径的大小,缩小自己的身体。囚犯越狱,无异于病人发作,要么得救,要么死亡。越狱意味着治好病。为了治好病,有什么不能接受呢?让人钉在木箱里,像包裹那样运走,在箱子里呆很长时间,在没有空气的地方找到空气,连续几小时节省呼吸,善于屏住气而不致死去,这是让·瓦让的一个可悲的才能。
180、人人都注意到猫的一种习性,喜欢在一扇半开半合的门前徘徊不定。谁没对猫说过:进来呀!有些在若明若暗的意外事情面前,也会在进与退之间举棋不定,等到命运突然把冒险的大门关闭,而被命运压得粉身碎骨。过分谨慎的人,即使他们是猫,也正因为他们是猫,往往比敢于冒险的人有更多的危险。
181、
棺材的四块板散发出骇人的宁静。让·瓦让的平静之中,仿佛掺进了死者长眠的意味。他躺在棺材里,一直在同死神演出一场可怕的悲剧,一步一步演得都很好,还在继续演下去。
上面响起一个声音,冷漠而又庄严。他听见了拉丁语,念得很慢很慢,他能分辨每个词,但不懂意思:
“在尘土中长眠的人将醒来,有的获得永生,有的忍受耻辱,永远如此。”
182、
允许他们(让·瓦让和珂赛特)留在修院里的决定性因素,是院长嬷嬷对珂赛特的评语:她将来一定很丑。
没有比这更合乎逻辑的了。尽管修道院里没有镜子,女人们对自己的相貌却是一清二楚;然而,认为自己漂亮的姑娘,未必愿意当修女;既然出家当修女往往与美貌成反比,人们宁愿要长相丑的,也不要漂亮的。因此,对丑的女孩子尤感兴趣。
183、
这修院也是座监狱,与他(让·瓦让)逃离的那座监狱可悲地相像,可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
他又看见铁栅栏、铁门闩、铁窗条。为了锁住谁?天使。他曾看见的用来禁锢猛虎的高墙,现在又用来禁锢羔羊。
184、
巴黎有个小孩,山林有只小鸟;小鸟叫麻雀,小孩叫流浪儿。
那些孩子过得很快活。他们常常挨饿,但只要高兴,天天晚上都可以去看戏。他们身不穿衬衣,脚不套鞋子,头不顶片瓦,犹如天上的苍蝇,一无所有。他们的年龄在七到十三岁之间,成群结队,游荡于街头,夜宿于星空之下,穿着父亲的破裤子,一直拖着脚后跟,戴着不知哪位父亲的破帽子,一直遮到耳朵根,背着半副黄粗布吊带,东奔西跑,窥视着,寻觅着,游荡着,叼着烟斗,满嘴脏话,出入酒吧,结交盗贼,亲近妓女,说着俚语,唱着淫歌,可心地却一点也不坏。
人只要还是孩子,上帝就要他天真无邪。
185、巴黎的流浪儿,是巴黎这位巨大的矮儿子。
186、
他们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不止;他们突发狂笑,常常弄得店主瞠目结舌。他们既能演高级喜剧,又能演闹剧,各种玩笑开得得心应手。
一队出殡行列经过。送葬的人中有个医生。
“哟!”一顽童喊道,“从什么时候起,医生把他们的工作推到人死之后了呢?”
他们叫叫嚷嚷,吵吵闹闹,讽刺挖苦,开开玩笑,衣服如裤子般破烂,和哲学家一样褴褛。他们在下水道里钓鱼,污水坑里打猎,在垃圾堆里取乐,对着十字街头撒野。
187、巴黎以闲汉打头,流浪儿垫后:这两种人,别的城市都不可能拥有。前者被动接受,满足于观望,后者主动出击,乐此不倦。闲汉代表整个君主制度,流浪儿代表整个无政府主义。
188、
巴黎城郊这些脸色苍白的孩子,在苦难中生活和成长,扭结和“解结”,面对社会现实和人世百态,他们看在眼里,思在心头。他们自以为无忧无虑,其实不然。他们四下环顾,无论是成见,还是恶习、丑行、压迫、邪恶、专制、不公、狂热、暴政,都得当心睁大眼睛、张大嘴巴的巴黎流浪儿。
他们是用什么泥土捏成的?遇到什么,便用什么。一把污泥,吹口气,便有了亚当。只要有个神经过。总有神从流浪儿身上经过的。命运揉捏着这些小生命。这里所说的命运,带点冒险的意味。这些用凡尘俗土直接捏成的孩子,愚昧无知,浑浑噩噩,平平庸庸,卑下低贱,日后将成为英才还是蠢材呢?
189、在其他大城市,一个人小时候流浪,长大了一定毫无希望。几乎在任何地方,一个孩子如若无依无靠,可以说就会身不由己地、无可救药地沉沦于种种社会恶习,便会丧失真诚和天良。不过,巴黎的流浪儿却不同,这一点,我们要再次强调。从表面上看,他们受到了极其严重的腐蚀和磨损,但内心几乎完好无损。在巴黎的空气中,存在着一种思想,正如海洋里存在着盐,而这种思想和盐一样具有抗腐性,这一光辉的事实是颇值得指出的,这在我们历次光明正大的人民革命中看得清清楚楚。呼吸巴黎的空气,能使心灵保持健康。
190、
用一句话来概括:流浪儿是苦中作乐的人。
还可用另一句话来概括:今日巴黎的流浪儿,有如昔日罗马的希腊人,是额头上有旧世界皱纹的孩子平民。
191、
流浪儿是上帝对国家的恩赐,却也是一种疾病。必须医治的疾病。怎么治?用光辉。
光辉净化心灵。
光辉照亮心灵。
一切普照社会的光辉,皆源自科学、文学、艺术、教育。培养人才,造就人才,你施与他光,他报你以热。灿烂的全民教育问题,迟早会以绝对真理之不可抗拒的威力提出来。
192、
巴黎主宰世界。有才华的人在这里争艳斗辉,鞭子上结红绸的小丑在这里繁衍滋生。
巴黎总是露着牙齿,不是咬牙切齿地骂人,便是张着嘴巴大笑。
这就是巴黎。它屋顶上的炊烟,是人类的思想。说它是一堆烂泥和石头也未尝不可,但它尤其是有道德的人。它不只是大,而且无边无际。为什么?因为它敢为。
敢为,这是进步的代价。
一切崇高的征服,或多或少是敢为的结果。
大胆的行为使历史光辉灿烂,它们是人类的奇光异彩。曙光初生时,是敢作敢为的。尝试,冒险,坚持,不屈不挠,忠于自己,与命运搏斗,不怕灾难,时而冒犯不公正的强权,时而唾骂狂热的胜利,坚韧不拔,顽强奋战:这就是世界人民需要的榜样,是激励他们前进的光辉。
193、(小加弗洛什,珂赛特的寄养父母的儿子)
这孩子衣着古怪,下身穿着大人的长裤,但不是他父亲的,上身穿着女人的短上衣,可不是他母亲的。有人可怜他,就让他穿上这身破衣服。然而,他有父亲和母亲。只是父亲不想着他,母亲不爱他。他属于那种父母双全,却又是孤儿,值得可怜的孩子。
这孩子从来觉得呆在街上最适得其所。铺路的石头不比他母亲的心肠硬。
他父母一脚把他踢进人生。他就干脆插翅高飞。这孩子爱喧闹,他脸色苍白,动作敏捷,生气勃勃,喜欢嘲笑,神态活泼,面带病容。他来来去去,哼哼唱唱,掷铜板,掏阳沟,有时偷一点儿,但就像猫和麻雀,偷得愉快,有人叫他流浪儿他便笑,有人喊他流氓他便恼。他没有住处,没有面包,没有火,没有爱,但他快快乐乐,因为他自由自在。
194、他是有理论的。其中一个理论是:“当一个男人贪恋女色,又有一个他毫不在乎、模样丑、脾气坏、拥有合法地位和各种权利、高高坐在法律之上、必要时还会争风吃醋的妻子时,摆脱困境、求得安宁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妻子掌管财权。放弃财权,就能还他自由。于是,妻子忙忙碌碌,热衷于摆弄金钱,满手铜绿。”
195、对于资产阶级来说,交友过分随便,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因此,与人交往,必须慎之又慎;正如身旁有衣不御寒的人,自己也会失去热量一样,接近受蔑视的人,就会失去别人对自己的尊敬。
196、他常说:“我住在摇摇欲坠的屋顶下。”因为意外全在他预料之中,所以他从不大惊小怪,面对厄运,他处之泰然,面对命运的捉弄,他付之一笑,只当命运在同他开玩笑。他很穷,但他怀里装满了愉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的钱很快会用光,但他的笑却是无穷无尽。当厄运降临到他身上,他会友好地向这位老朋友致敬,会拍拍灾星的肚子。他同厄运亲密无关,竟至于直呼其小名:“你好,吉尼翁。”
(注:吉尼翁是Guignon的音译,是“厄运”的俗称)
197、
生活、苦难、孤独、遗弃、贫困,这都是战场,都有自己的英雄。默默无闻的英雄,有时比赫赫有名的英雄更伟大。
坚强而杰出的人就是这样造就的。贫穷往往是后妈,有时却也是慈母。贫困能孕育坚强的心灵和精神,逆境是哺育自豪风骨的乳母,苦难是喂养高尚人格的良乳。
198、
贫困和其他事物一样的。它最后会变得可以接受。它最终会有自己的形状和内容。人们勉强维持生活,也就是说,以一种清贫的,但足以维持生命的方式成长。
他(马里尤斯,后来与珂赛特相恋相亲)走出了最狭窄的隘道,前面的路渐渐变得宽阔。他勤奋工作,无所畏惧,坚韧不拔,意志坚强,终于每年能有大约七百法郎的收入。
199、
在贫困方面,他(马里尤斯)什么都经受过;除了借债,他什么都干过。他向自己证明从没欠过任何人一分钱。他认为,欠债便是奴役的开始。他甚至觉得债主比奴隶主更坏,因为奴隶主只占有你的身体,债主却占有并可以践踏你的尊严。他宁可挨饿,也不借债。他有多少天饿着肚子。他感到所有事物的终端都是相接的,一不留神,物质的缺乏会导致灵魂的堕落,因此,他极其注意维护自己的尊严。有的方法或手段,在其他情况下也许是得体的,但现在他却认为是庸俗的,他便加以纠正。他不愿后退,所以凡事小心翼翼。他脸上总带赧色,显得朴实无华。他害羞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他经受各种考验时,感到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鼓舞他,甚至把他向上举。灵魂帮助躯体,有时还能将躯体托起来。这是唯一能支撑鸟笼的鸟儿。
200、外祖父撵他(马里尤斯)走的那天,他还是个孩子,现在他已长大成人了。他已感受到自己长大了。我们要强调的是,贫穷对他是件好事。年轻时受穷,假如穷困有好的结果,就会把人的意志引向发愤图强,将人的灵魂引向憧憬未来。贫穷能立即揭露物质生活的真相,使它变得面目狰狞,从而使人一往无前地奔向理想生活。富家子弟有许许多多华贵而粗俗的娱乐,如赛马、打猎、玩狗、抽烟、赌博、盛馔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消遣满足了心灵卑劣的一面,却损害了心灵高尚和美好的一面。贫穷的青年为了糊口,必须辛勤劳动;他要有吃的;填饱肚子后,就只剩下幻想了。他去看上帝赐给的免费演出,他凝望天空、宇宙、繁星、花草、孩子、他的在其中受苦的人类、他的在其中闪光的万物。他凝望人类太久,便看到了心灵,凝望万物太久,便看到了上帝。他沉思默想,感到自己长大了;他再沉思默想,觉得自己变得温柔了。他从受苦者的自私,转入沉思者的同情。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就是忘却自我,同情大众。他一想到大自然向乐观开朗的人奉献、提供和恩赐的,而向心胸狭窄的人拒绝的那些无穷无尽地乐趣,就会以精神上的富人自居,而怜悯金钱上的富人。光明越是照进他的思想,心中的仇恨便越是逃之夭夭。
(注:盛馔,丰盛的饭食)
201、每天早晨,他开始挣钱糊口,当他的手挣钱时,他的脊背就骄傲地挺直,他的脑袋就变得充实。干完活,他又回到不可言喻的凝视中,沉入冥想和快乐中。他的脚行走在痛苦中间、障碍中间、石板路上、荆棘丛中,有时还跋涉在泥浆中,他的头却沐浴着光明。他坚定、安详、温和、平静、热忱、严肃、知足、仁慈。他感谢上帝赐给他许多富人所缺少的两大财富:工作和思想,前者给他自由,后者给他尊严。
202、马伯夫先生的四周渐渐暗淡,他的希望一一破灭,可他依然心境恬静,虽然有点幼稚,却非常执着。他的思想习惯像时钟那样来回摆动。一旦被一种幻想上紧了发条,就能走很长时间,哪怕幻想破灭了,也不立刻停下来。钥匙丢了,时钟是不会立即停止摆动的。
203、
每次晚上去时,马里尤斯总是穿上新衣服。但他只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才去参加这些音乐会和舞会,因为他雇不起马车,另外,他只想穿着光亮可鉴的靴子去那里。
有时,他毫无刻薄之意地说:
“人就是这样,在一个沙龙里,你身上什么都可以脏,就不可以鞋脏。你只要有一样东西无可指摘,你就会受到热情接待。是良心?不,是靴子。”
204、(社会底层)
那里,忘我的精神消失殆尽。魔鬼隐隐显露;人人只为自己。没有眼睛的我吼叫着,寻觅着,摸索着,啃啮着。
在这深渊里游荡的凶恶身影,同猛兽、鬼怪相差无几。他们不关心人类进步,不知道有人类进步这个概念和这个词,只管个人得到满足。他们几乎没有意识,他们的内心可说一片空白。他们有两个母亲,无知和贫穷,都只会虐待子女。他们有一个向导,那就是需要;而满足的各种形式,概括起来是食欲。他们极其贪食,就是说非常凶恶,不是像暴君,而是像猛虎。这些鬼怪从受苦走向犯罪;这种演变是必然的,是令人眩晕的生育,是黑暗的逻辑。在社会的第三层台仓里匍匐而行的,不再是绝对发出的瓮里瓮气的要求,而是物质发出的抗议。人在那里成了凶神恶煞。饥渴是出发点,成为撒旦便是终点。
205、
在第四卷里,我们看到了上层坑道的一个区,那是政治、革命和哲学的大坑道。我们说过,那里的一切都是高尚、纯洁、尊贵而诚实的。当然,那里的人也可能出错,而且肯定会出错,但是,那是值得钦佩的错误,因为包含着多少英雄主义。那里所从事的工作都有一个名字:进步。
现在是看一看一些坑道,即极其丑恶的深层坑道的时候。我们要强调指出,在社会下面,有一个藏污纳垢的大洞窟,在愚昧无知消除之前,这洞窟不会消失。
这一坑道,在所有的坑道下面,也是所有坑道的敌人,它的匕首从没削过笔。它的黑色与墨水崇高的黑色毫无关系。黑夜的手指头在令人窒息的天花板下面抽搐,从没翻开过一本书,打开过一份报纸。
这个坑道的宗旨,是毁坏一切。
毁坏一切。包括那些上层坑道,它对它们恨之入骨。它在令人憎恶的乱挤乱爬中,不单单破坏现存的社会秩序,还破坏哲学,破坏科学,破坏法律,破坏人类思想,破坏文明,破坏革命,破坏进步。它的名字干脆就叫偷盗、卖淫、凶杀和谋杀。它是黑暗,它希望天下大乱。它的拱顶由无知构成。
摧毁无知的坑道,便是摧毁罪恶的巢穴。
让我们用几个字概括我们刚才所讲的一部分内容。黑暗是社会万恶之源。
人类是同类。所有人都是由同一种黏土做成。至少在人世间,人类的命运是没有差别的。生前都是黑暗,活着时都是肉体,死后化成骨灰。可是,捏人的泥团掺进无知,就变成黑色了。这种难以根除的黑色侵入人的内心,就产生了罪恶。
206、他刚跨出门槛,听见正在扫地的布贡妈妈自言自语着令人难忘的话:
“如今有什么东西便宜?什么都很贵。这世上只有辛苦便宜。世上的辛苦一钱不值!”
207、
五年来,马里尤斯一直生活在穷困、匮乏,甚至困境之中,可此刻,他发现自己根本没经历真正的贫困。真正的贫困,刚才见到了。
的确,光是见过男人的悲惨,等于什么也没看见,应该看一看女人的悲惨;光见过女人的悲惨,也等于什么也没看见,应该可你看孩子的悲惨。
男人陷入困境时,也就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身边没有自卫能力的亲人跟着遭殃!工作、工钱、面包、炉火、勇气、意志,一起都同时消失。外界,太阳之光熄灭了,内心,精神之光熄灭了。在黑暗中,男人碰到无能为力的女人和孩子,便残暴地逼迫他们去干卑鄙的勾当。
于是,一切丑恶的事都可能发生。绝望周围围着脆弱的隔板,全都朝向邪恶和罪恶。
健康、青春、名誉、圣洁娇嫩的肉体、良心、童贞以及灵魂的外皮——廉耻心,都遭受到那位搜索出路,遇到污秽并安于污秽的男人的疯狂蹂躏。父亲、母亲、孩子、兄弟、姐妹、男人、女人、女孩,犹如一种矿藏,黏着聚合成一个不分性别、血统与年龄,不辨卑鄙与纯洁的模糊不清的混合体。他们背靠背,蹲在一种命运的黑洞里。他们悲惨地面面相觑。呵!不幸的人们!他们脸色多么苍白啊!他们身体多么寒冷啊!他们好像生活在比我们离太阳更远的星球上。
208、城市和森林一样,有其兽穴,隐藏着最恶毒、最可惧的动物。只是城市里隐藏起来的,是凶残、邪恶、矮小,即丑陋的动物,而森林里隐藏起来的,是凶残、野蛮、高大,即美丽的动物。同样是洞穴,兽穴好过人穴,野窟胜过穷窟。
209、大家知道,让·瓦让喜欢去人迹罕至之地,喜欢去荒僻的角落,被人遗忘的地方。那时候,在巴黎各城门附近,有一些贫瘠的田地,几乎和城市连成一片。夏天,那里长着稀稀疏疏的麦子,秋天,收割完庄稼后,那些田不像是收割过的,倒像是不毛之地。让·瓦让特别喜欢去那里。珂赛特也丝毫不觉厌烦。这对他是清净,而对她是自由。在那里,她又变成了小女孩,她可以奔跑,甚至可以玩耍,她摘下帽子,放在让·瓦让的膝盖上,然后去采野花。她望着花上的蝴蝶,但不去抓它们。人一旦恋爱了,也就会有恻隐之心,女孩子心中有了一个脆弱的、不牢固的意中人,会对蝴蝶的翅膀产生怜悯。她把丽春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太阳照得花环红似火焰,好似火炭做成的冠冕,顶在这红润娇嫩的脸蛋上。
210、
珂赛特看看有没有名字,没有找到,没有人署名。这是给谁的?可能是给她的,既然有人把信封放到凳子上。可又是谁写的呢?
下面是她读到的——
将宇宙缩小成一个人,将一个人扩大到上帝,这便是爱。
爱是天使对星辰的敬意。
灵魂因爱而悲伤,那是多大的悲伤!
当一个充满天地的人不见了,该是多么空虚!呵!被爱的人会变成上帝,这千真万确!假如万物之父不是为了灵魂而创造了人,为了爱而创造了灵魂,那么,不难理解,他对这个被爱的人会嫉妒的。
只要远远望见飘着淡紫色绸带的白绉纱帽下粲然的一笑,灵魂就能进入梦幻的殿堂。
上帝在万物后面,但万物遮住了上帝。物体是黑色的,人是不透明的。爱一个人,就是使他变得透明。
有时思想在祈祷。不管躯体是何姿态,灵魂却是跪着。
相爱而不能相见的人,可用无数虚幻而真实的东西,来排解离别的惆怅。人们阻挠他们相见,他们不能通信,但能找到许多神秘的方法进行沟通。他们为对方送去鸟儿的歌唱,花儿的芬芳,孩子的欢笑,太阳的光芒,风儿的叹息,星星的光辉,送去天地万物。为什么不呢?上帝的一切创造,都是为爱服务的。爱的力量足以使整个大自然为它传递信息。
啊,春天!你是我写给她的一封信。
未来与其说属于思想,不如说属于心灵。爱是唯一能占据和充满永恒的东西。无穷需要无尽。
爱是灵魂的组成部分。爱和灵魂的本质相同。和灵魂一样,爱不可腐蚀,不可分割,不会枯竭。它是在我们心中燃烧的一把火。他是不朽的,无穷的,什么也不能限制它,熄灭它。人们感到它烧到骨髓,看见它光照苍穹。
……
你凝望一颗星星,出于两个动机,一是因为它发光,二是因为它不可捉摸。在你身边,有更灿烂的光辉,更莫测的神秘,那就是女人。
所有的人,不论是谁,都有可呼吸的东西。少了这些东西,就等于少了空气,我们就会窒息,就会死亡。没有爱而死,是可怕的。那是灵魂的窒息。
当爱情将两个人融为完美神圣的一体,他们就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他们成了同一个命运的两个载体,同一个精灵的两个侧翼。爱吧,飞吧!
哪一天有个女人从你身边经过,边走边放出光芒,你就完了,你就爱上了。你只有一件事好做,那就是心里老思念她,致使她也不得不思念你。
爱情所开始的,只能由上帝来完成。
真正的爱情,为丢失一只手套或找到一块手帕而忧伤,而狂喜。它的忠诚和希望需要永恒。它同时由无限大和无限小组成。
如果你是一块石头,就应该是吸铁石;如果你是一颗小草,就应该是含羞草;如果你是一个人,应该是爱。
爱永无满足的时候。人有了幸福,还想要乐园;有了乐园,还想要天堂。
啊!热恋中的人,一切都融入爱中。要善于从爱中找到一切。爱和天堂一样,令你神往,但爱比天堂更使你快乐。
——她还到卢森堡公园来吗?——不,先生。——她是到这个教堂做弥撒的吗?——现在不来了。——她还住在这幢房子里吗?——已搬走了。——她搬到哪里了?——她没说。
不知道心上人的住址,多么凄惨!
爱情有其幼稚的东西,其他情感有其渺小的东西。使人变得渺小的情感可耻!让人变得幼稚的情感光荣!
有一件奇怪的事,您知道吗?我生活在茫茫黑夜里,因为有个人离开的时候把天带走了。
呵!肩并肩,手牵手,躲在同一个坟墓里,在黑暗中,不时地轻抚一根手指,这足以使我永生。
如果你因为爱而痛苦,那就更狂热地爱吧。为爱而死,便是在爱中永生。
爱吧。在这苦刑中,也有闪烁星光的凄楚的变容。人在临终时,也会乐在其中。
啊!鸟儿多么快乐!它们歌唱,是因为他们有窝。
爱便是愉快地呼吸极乐世界的空气。
……
被人爱是多么伟大!爱一个人更伟大!心因为爱而变得勇敢。它只是以纯洁为内容,以崇高和伟大为支柱。任何邪恶的思想不可能在有爱的心里萌生,正如荨麻不可能在冰川上萌芽。高贵而宁静的心灵,不会有庸俗的欲念和冲动,它俯视着尘世间的乌云和黑暗,俯视着疯狂、撒谎、仇恨、虚荣和苦难,它高踞蓝天之上,却能感觉到命运深层和底部的震动,正如高山之巅能感受到地震一样。
世上若没有爱,太阳便会熄灭。
211、
他跌坐在长凳上,她靠在他身旁。他们不再说话。星星开始放出光芒。他们的嘴唇怎么会相遇的?想一想鸟儿怎么会歌唱,白雪怎么会融化,玫瑰怎么会开放,五月怎么会鲜花怒放,拂晓怎么会在颤抖的山丘顶上树林后面泛起白光,就会知道了。
一个吻,一切尽在其中。
212、
两个孩子边哭边走了。不料空中飘来一片乌云,下起雨来。小加弗洛什追上去,和他们攀谈起来:
“你们怎么啦,小鬼?”
“我们没地方睡觉。”大的说。
“就为这个?”加弗洛什说,“这有什么?为这点事就哭?他们多傻!”
213、
“可怜的姑娘!”加弗洛什说,“连裤衩都没有。喏,把这拿去吧。”
他把围在脖子上的羊毛披肩解下来,扔到女乞丐瘦削发紫的肩膀上,于是,围巾又变成了披肩。姑娘愣愣地看着他,默默地接受了披肩。穷人穷到一定程度,就会傻头傻脑,受痛苦不会呻吟,受恩惠不会感谢。
214、
加弗洛什转身问道:
“喂,小鬼,咱们吃过晚饭了吗?”
“先生,”大的回答,“差不多从今天上午起就没吃过饭。”
“那你们既没父亲,也没母亲吗?”加弗洛什庄重地问。
“请原谅,先生,我们有爸爸和妈妈,但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有时候,不知道反倒更好。”加弗洛什说,俨然像个思想家。
“我们走了两个钟头,”大的继续说,“凡是在墙角石的地方都找过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我知道,”加弗洛什说,“全让狗吃光了。”
215、
PIGITIA是个可怕的字眼。它孕育着一个世界——La pegre,即“盗窃”,和一个地狱——La pegrenne,即“饥饿”。
因此,懒惰是母亲。它有一个儿子——盗窃,和一个女儿——饥饿。
216、
上苍在一个民族的表面刻下的线条,在深层都有暗淡而清晰的平行线条与之对应,底下的痉挛,会导致表面的动乱。真正的历史参与一切,因此,真正的历史学家也应介入一切。
人类不是一个圆圈,只有一个中心,而是一个椭圆形,有两个中心。一个是事实,另一个是思想。
俚语不过是一个更衣室,语言要干坏事时,在里面乔装打扮,戴上词语的面具,穿上隐喻的烂衣。
减少黑暗人的数量,增加光明人的数量,此乃我们的目的。因此,我们大声疾呼:大办教育!普及科学!读书识字,就是点亮明灯;每拼读一个音节,便会闪烁一颗火星。
不过,光明不一定意味着欢乐。人在光明中也会痛苦;过分光明,会把人烧伤。火焰是翅膀的大敌。翅膀着了火,仍不停地飞翔,那是神创造的奇迹。
当你认识了,爱上了,还会有痛苦。光明是在泪水中诞生的。享受光明的人会哭泣,哪怕是为黑暗中的人哭泣。
217、社会的肺痨叫作贫困。
218、发展才智和道德,同改善物质一样不可或缺。知识是成功的手段;思想是第一需要;真理和小麦一样是食粮。缺乏科学和智慧的理性瘦弱无力。不吃不喝的头脑,和不吃不喝的胃一样值得可怜。如果说有比濒临饿死的躯体更悲惨的东西,那就是因得不到光明而憔悴致死的灵魂。
219、
我们有的是信心,还能怕什么呢?
思想如同江河,不能倒流。
不要未来的人们,好好思考一下吧。他们否定进步,所判处的不是未来,而是他们自己。他们染上了暗疾;他们给自己接种了过去这个疫苗。拒绝明天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死亡。
然而,我们渴望不死,肉体的死亡尽量推后,灵魂永生不灭。
是的,谜底终将揭开,斯芬克司终将开口,问题终将解决。是的,十八世纪,人们展露头角,他们将变得完美。白痴才会对此怀疑!将来,不久的将来,人人都会过上安逸的生活,这就是神圣而必然的现象。
220、一阵狂风袭击人类,一个社会变毁于一旦,这是屡见不鲜的事。历史载满了人民和帝国的灭亡。习俗、法律、宗教,不知哪天,会被前所未有的飓风卷得无影无踪。印度、迦勒底、波斯、亚述、埃及等国的文明,都相继消亡了。为什么?不知道。这些灾难是怎么引起的?不知道。这些社会当时能不能拯救?它们有没有过错?他们是不是沉沦于某种致命的恶习,结果遭到了灭顶之灾?在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灭亡中,自杀的成分占多少?这些问题都没答案。黑暗笼罩着这些覆灭的文明。它们既已沉入海底,就化作了水,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221、会有未来吗?当我们看见到处是黑暗时,似乎可以提出这个问题。一边是自私的人,另一边是贫困的人,这种对峙让人觉得前途渺茫。自私的人,是有偏见的人,受过很多教育,却愚昧无知,贪欲越来越大,利令智昏,有的人害怕受苦,竟至于嫌弃受苦人,千方百计想满足自己的欲望,自我膨胀到了关闭心灵的地步。至于贫困的人,他们见别人享受,便羡慕、嫉妒、忿恨,他们追求满足,内心不时有种兽性的冲动,心里笼罩着迷雾、忧愁、需要、厄运、不纯正的和单纯的无知。
222、自从在那神圣幸福的时刻,他们一吻订终身以来,马里尤斯每天晚上都来这里。在生命的这一关头,假如珂赛特爱上的是个不认真的放荡男子,那她就完了,因为宽宏大度的女子容易以身相许,而珂赛特正是这种女子。女性宽宏大度的一种表现便是让步。爱情到了这种绝对阶段,不知怎么就会双目失明,忘了贞操。可是,高贵的人啊,你要冒多少险!你往往捧上一颗心,我们却取走你的肉体。你痴心不变,暗地里望着它发抖。爱情绝对没有中间道路:要么使你完蛋,要么救你一命。人的整个命运都处在这种两难的境地。这种非祸即福得两难境地,最无情的莫过于爱情为我们所设置的了。爱情不是死,便是生。它是摇篮,也是棺材。同一种感情在人的心中可以作出截然相反的决定。在上帝创造的万物中,人的心能释放出最多的光明,唉!也能释放出最多的黑暗。
223、夜晚,有他们在,花园仿佛成了生气勃勃、无比神圣的地方。所有的花儿在他们周围怒放,送来阵阵芳香;而他们敞开心灵,撒向花丛。四周的植物浆汁饱满,茁壮健旺,春心荡漾,在他们周围兴奋得颤动;而他们说着情话,树木听了激动得颤抖。
224、在这无比幸福的时刻,他们随时都会热泪盈眶。一只虫子被踩死了,一片羽毛从鸟窝掉下来,一根山楂树枝折断了,他们都会产生怜悯,他们心醉神迷,但又微感惆怅,似乎只求哭一场。爱情最突出的征兆,便是动不动产生怜悯,有时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225、一个真正的男人,不能虚张声势,也不能矫揉作态,不能假充好汉,也不能投人所好。
226、马伯夫先生从不在房间里生火取暖,为节约蜡烛,天一黑便睡觉。他好像没有邻居了,他发现,他每次出门,大家都躲着他。一个穷孩子,能引起一位母亲的关注,一个穷青年,会引起一位姑娘的关心,一个穷老头不会使任何人感兴趣。贫穷是所有不幸中最大的不幸。但是,马伯夫先生并没有完全丧失孩子般的安详。当他注视他那些藏书时,双眸会射出炯炯的光芒,当他端详那本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著作时,脸上会展开甜蜜的笑容,因为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本。
227、对任何一件事,都有一种自命“合情合理”的理论;那是介于真理与谬误之间的折衷主义;解释,训诫,有点傲慢的缓和,这种缓和因其混有谴责和原谅,便自以为是明哲的化身,却只是卖弄学问罢了。任何一种所谓折衷的政治派别,盖出于此。在冷水和热水之间,有温水派。温水派貌似深刻,其实浅薄,他们剖析结果,却不追溯原因,站在半科学的高度,斥责民众的动乱。
228、人权运动的声音一听便知,不一定总是惊慌不安的群众的颤抖声;有狂怒的声音,有破钟的声音;不是所有的警钟都能发出紫铜的声音。狂热和无知的声音不同于前进的声音。起义吧,那好,但这是为了成长。指给我看看你要去的方向。起义只能是向前的。其他任何起义都是不好的。任何猛烈倒退都是暴乱;倒退是对人类的一种暴行。起义是真理发怒的表示;起义掀起铺路石,迸发出权利的火星。这些铺路石给暴乱留下的是泥泞。
229、人有个住处,正如鸟有根树枝。
230、人容易忧惧不安,也容易高枕无忧。这是人的本性所使然。
231、俗话说,黑夜带来主意,还可以加一句:黑夜带来平静。
232、
老巴黎的下水道,是所有走投无路和铤而走险的人汇聚的地方。在这里,社会经济看到的是垃圾,社会哲学看到的是渣滓。
下水道是城市的意识。一切在这里会聚,一切在这里对证。在这灰蒙蒙的地方,有黑暗,但不再有秘密。一切都露出了真面目,至少是最终的面目。垃圾堆的特点是不撒谎。纯朴把这里当作藏身地。
233、
文明社会的一切污秽之物,一旦不再有用,便掉进这个真实的坑里,即掉进社会大规模向下滑的归宿地,沉入里面,但又漂浮出来。这乱七八糟便是一种供认。
一条下水道,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他泄露一切。
污秽之物的这种坦诚使我们感到愉悦,使心灵得到休憩。我们活在世上,整天看到的是诸如国家利益、誓言、政治明哲、人类正义、职业道德、苦行、不可腐蚀的法袍等等装腔作势的表演,现在进入下水道,看见污泥浊水的真面目,会备感轻松。
234、(马尔克斯和珂赛特的婚礼)喜宴摆在饭厅里。亮如白昼的照明,是巨大欢乐所不可缺少的。幸福的人绝不能忍受朦胧和昏暗。他们不允许自己身处黑暗。黑夜可以。黑暗不行。没有太阳,就造一个。
235、“你们免不了听两次说教。”他大声说道,“上午你们听了神甫的,晚上要听听外祖父的。好好听着,我要给你们一个忠告:你们要相亲相爱。我不想装腔作势,我开门见山,愿你们幸福。天地万物没有比年轻情侣更聪明的了。哲学家说:‘要节制快乐。’可我说:‘要尽情地快乐。’愿你们爱得如醉如痴。爱得发狂。哲学家总是那套老调。我要把他们的哲学塞回他们的喉咙里去。难道能嫌香气太多,开花的玫瑰太多,唱歌的黄莺太多,绿叶太多,生命中的晨曦太多吗?相爱会有过头吗?相悦会有过分吗?当心,爱斯特尔,你美得过分了!当心,内莫兰,你帅得过分了!一派胡言乱语!难道彼此迷恋、彼此爱抚、彼此陶醉能嫌过分吗?要节制快乐!去他的!打倒哲学家!明智,便是欢欢乐乐。你们欢乐吧。我们欢乐吧。我们幸福是因为善良,还是善良是因为幸福?”
236、只要有爱或曾经爱过,这就够了。其他什么都不必希求。在人生黑暗的皱褶里,没有别的珍珠可寻觅。爱便是完美。
237、
《创世纪》中的古老信条是恒久不变的。在现实的人类社会中,除非有更大的光明将它改变,否则永远存在着两种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是从善的亚伯,一个是从恶的该隐。那么,这个温情的该隐是怎么回事?这个虔诚地崇敬一个圣女,照顾、抚养、呵护着她,尽管自身肮脏,却使她变得高尚圣洁的强盗是怎么回事?这个自己是垃圾,却崇拜一个纯洁的少女,并使之一尘不染的人是怎么回事?这个以不让黑暗和乌云遮住一颗星辰升起为唯一宗旨的黑暗面孔是怎么回事?
这是让·瓦让的秘密,也是上帝的命运。
238、印度有些沼泽地,那里的水很奇怪,难以解释,无风会泛起涟漪,该平静的地方却波浪翻滚。人们看着水面无故起的波浪,却不见七头蛇在水底爬行。
239、有一些奇怪的习惯,比如说,别人走时他来,别人炫耀时他躲开,任何场合都穿着所谓墙色的外套,寻找偏僻的小道,喜爱偏静的街道,不参与任何交谈,避开人群和热闹,看上去有钱,却过着清贫的生活,尽管很富有,却把钥匙揣在衣兜里,蜡烛放在门房里,从小门进来,暗梯上楼,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古怪举动,水面上的涟漪、气泡、转瞬即逝的波纹,往往来自一个可怕的深处。
240、此外,人们有时过于严厉地指责孩子们忘恩负义,其实,他们的做法并非总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应受指责。这种忘恩负义是大自然特有的。我们在别处说过,大自然“眼睛看着前方”。大自然把生物分成到来者和离开者。离开者面朝黑暗,到来者面向光明。这样就产生了差距,这对老人来说,是致命的;而对年轻人来说,是不由自主。这种差距,始而感觉不到,渐渐地越来越大,有如树枝分杈。小树枝不脱离树干,但离得越来越远。这不是它们的错。年轻人哪里有快乐,就去哪里。他们奔向欢乐,奔向光明,奔向爱情。老人走向终点。仍然相见,却不再拥抱。年轻人感觉到生活的寒冷,老年人感觉到坟墓的寒冷。不要责怪这些可怜的孩子。
241、(让·瓦让的遗书)
壁炉上有两个烛台,我要它们留给珂赛特。它们是银的,但在我看来,是金的,钻石的。它们把插上的蜡烛变成圣烛。我不知道送我烛台的人在天之灵对我是不是满意。我已尽力而为了。孩子们,不要忘记,我是个穷人,把我葬在随便哪块地里,上面放块石头作记号。我便是我的愿望。石头上不要刻我的名字。假如珂赛特偶尔来看我一次,我会很高兴的。您也是,蓬梅西先生。我得向您承认,我并不是一直都喜欢您,请你原谅。现在,她和您,对我来说已成为一个人。我感谢您。我感到您会使珂赛特幸福的。
……
泰纳迪埃们曾经很坏。应该原谅他们。珂赛特,现在该告诉你母亲的名字了。她叫芳蒂娜。记住芳蒂娜这个名字。每次你说这个名字,都得跪下。她吃了很多苦。她很爱你。你有多少幸福,她就有多少不幸。这是上帝分配的。他在天上,他看着我们大家,他清楚在星星中间该干什么。我就要走了,我的孩子。你们要永远相爱。世上除了相爱,几乎没有别的了。你们偶尔也可怀念一下在这里去世的老头。
242、
珂赛特和马里尤斯悲伤不已,泣不成声,赶紧跪下,将头分别埋在让·瓦让的一只手上。这两只庄严的手不再动弹了。他向后仰望着,两束烛光照着他,灰白的面孔仰望着穹苍。珂赛特和马里尤斯亲吻他的手。他死了。
夜空没有星光,一片漆黑。在黑暗中,也许站着一个大天使,展开双翼,在等候这个灵魂。
243、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沿着一道老墙,在一棵爬满牵牛花的大紫杉树下,绊脚草和青苔中间,有一块墓石。这块墓石和其他墓石一样,日子一长,免不了受腐蚀,布满了霉斑,长满了苔藓,堆满了鸟粪。雨水使它变绿,空气使它变黑。
这块墓石上一无所有。
上面没有刻名字。
只是过了许多年,有人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四行诗,在雨水的冲刷和尘土的掩埋下,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如今可能字迹难辩了:
他长眠于此。
尽管命运乖蹇,仍草间求活,失却天使便离去。
他的死就像昼去夜来,非常自然,非常普通。